黛玉的十八歲生辰終究是沒有過成。她白天進宮去謝恩,被皇帝拉住閑扯了半日,出來又遇到南安郡王府的小世子攔路糾纏,向晚剛到家,又接到傳書,夜半匆匆地去救鐵傳甲。及至平平安安地回返李園,早已是停更雞鳴,眼看著天光就要亮起來了。
看到鐵傳甲安好,紫鵑的心情已經(jīng)全然平復下來,一路上也不理他,回了園中,就忙忙地張羅著給黛玉換衣洗漱,服侍她休息。鐵傳甲跟在她們后面,張著手等了半天,見實在沒有可幫忙的地方,眼看著三人回了自己院子,才默默走開。
黛玉這一睡安穩(wěn)異常,及至日過正午才起來。她早時是有失眠的癥候的,這次又通宵未睡,只道身子要撐不住鬧起來,誰知醒來只覺得渾身舒泰,仿佛這一覺已將之前的虧空補了回來。又想著近日奔波忙碌,比以往累了數(shù)倍都不止,可連傷風感冒都沒有一回,看來身子是大好了,不免又感嘆一回王憐花傳下的醫(yī)術(shù)超神,梅二先生妙手回春。
想起梅二先生,又算了算日子,倒也該去梅花山莊教他再復診一回了。黛玉等著紫鵑二人幫自己梳洗畢,心里已有了成算,便叫紫鵑:“請鐵大哥過來說話?!?p> 紫鵑臉色略白了一白,嘴唇動了兩下,看著像要說什么,卻終于只是低聲應道:“是?!?p> 雪雁看著她出去的背影,忍不住撇了撇嘴,哼道:“不止是她,連我也生氣!”
黛玉會意,笑道:“誰不生氣呢!我們?nèi)齻€人都在那里,他硬是不說,最后還是提到表兄他才說的。他們男人都這個德性,就愛逞英雄,也不管別人心里過得過不得?!?p> 雪雁聽她這么說,又躊躇道:“可是鐵大哥……他其實是個好人……”
“就因為他是好人,我才不放心?!摈煊駠@道,“尤其有一等好人,他看待你是自己人,所以轉(zhuǎn)手就把你賣了。鐵大哥……我還要試一試他,若真如此,從我這一關(guān)就是過不去的,總不能叫他帶累了紫鵑?!?p> 雪雁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頭,忽又笑道:“我看表少爺待你倒是不同的?!?p> 黛玉反而怔住了,自己想了半天,才舒了一口氣,輕聲道:“但愿他是不同了罷。”
正說著話,紫鵑已引了鐵傳甲回來。自昨夜之事,鐵傳甲更曉得了這位姑娘的氣度手段,自往日敬重之外又生了欽佩,在當?shù)乩侠蠈崒嵉卮故质塘ⅰ?p> 黛玉也不搓磨他,開口笑道:“鐵大哥如今就輕松了罷?再沒人來找你麻煩了?!?p> “是,是……還多虧了林姑娘……”鐵傳甲看意思是想道個謝,只不過他為人木訥,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一個勁兒地點頭。似乎不經(jīng)意間向紫鵑一瞥,見她臉色冷冰冰的無喜無怒,連忙又站好了。
黛玉并不接他話頭,繼續(xù)道:“你家少爺一個人走的,他身子又不好,不要說你,我也放心不下。早先叫你去找他,誰知道半路又出了變故。如今沒有別的事,你還是照原先說的,只要找到他,就跟在他身邊,多多服侍他罷?!?p> 鐵傳甲聽她仍是這番吩咐,忙點頭稱是,又道:“姑娘……還有什么話,要帶給少爺么?”
“沒有了,我能有什么話!”黛玉淡淡笑道,“我就說他這病不能喝酒,叫他戒了,他肯聽么?”
鐵傳甲立刻道:“我知道了!姑娘放心,我一定看住了少爺,一口酒也不叫他喝!”
“那就是你們的事了?!摈煊裥χ?,款款起身,在屋里踱了兩步,一轉(zhuǎn)頭望著紫鵑道,“倒是鐵大哥,我有些話想勸你,又不知你會不會不高興?!?p> “姑娘!……沒有姑娘,我鐵傳甲這條命早就沒了!”鐵傳甲被她一激,登時大聲道,“我什么都聽姑娘的!”
“我也只是白勸一勸,沒有旁的意思?!摈煊裥睦锇敌?,面上還是不露聲色,閑閑道,“表兄也不把你當下人看的,在我們心里,你就是親眷家人一般。鐵大哥,你年紀也不小了,怎么就不想著成個家呢?表兄孤身在外,只有你照顧,總不如有個女人周到些?!?p> 鐵傳甲本來憋了一股氣,就算這位姑娘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鍋,也不皺一皺眉的。誰想她七拐八拐,竟拐到這么家常的事上,竟不知如何回答的好。一轉(zhuǎn)念間,又忍不住向紫鵑瞥了一眼。
這一眼,非但黛玉、紫鵑,就連雪雁也看見了,但沒一個人理他。黛玉又嘆道:“你家少爺也真是,你比他還大幾歲,他也不替你想著,難道就一輩子這么著了不成?”
鐵傳甲這個人,別人說他什么他都不在意,但要編派李尋歡的不是,他頭一個不答應。只這話是從黛玉口中說出來的,他又不好駁,一時間虬髯滿腮的臉漲得通紅,半天才道:“不……不關(guān)少爺?shù)氖隆靶┠晡?、我跟人的恩怨未了,所以什么成家的事……總不敢想……?p> “哦,”黛玉點點頭,“那現(xiàn)在不妨事了。鐵大哥往后也好好想想。”說罷使個眼色示意。
紫鵑見狀,便走上前道:“鐵大哥慢走?!币呀?jīng)是逐客的意思。鐵傳甲看著她愣了一下,卻沒說什么,向黛玉再施了個禮,便出去了。
雪雁不等紫鵑說話,已經(jīng)氣得跺著腳道:“這哪是個人?這是個榆木疙瘩!”
黛玉卻挽了紫鵑的手,看著她道:“你怎么想的?”
紫鵑咳了一聲,想抽手又沒抽出來,臉上一紅,隨即又變白了,自己定了定神道:“我料他也不敢說的。由他去罷,左右這時候讓我離了你,我也不放心?!?p> 黛玉笑道:“那就好。我也不放心你呢!”
……
次日一早,黛玉三人也不張揚,只帶了隨身之物,靜悄悄地雇了輛馬車,便到已賜下的縣主府來。
誰知剛一到門口,從門內(nèi)一下子涌出幾十號人來,分兩排左右侍立了,齊聲道:“恭迎縣主回府!”
黛玉先是一驚,隨即想到,皇帝對自己甚是大方,既然賜了宅第,仆從自然也免不了的。自己若大驚小怪,不但被人看輕了去,也拂了圣上的好意了。
于是便穩(wěn)住心神下了車,正想開口問一問,迎面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已走上來,深深萬福道:“小婦人烏氏,拜見縣主?!?p> 黛玉仔細打量時,見那烏氏容長臉兒,膚色白凈,眼梢微吊,喜氣中帶著精明之意,一頭濃密的烏發(fā)挽成個利落的圓髻,只斜插了根檀香木如意簪子,此外一無裝飾,更顯得干練。心知這就是總領(lǐng)府中仆從的人了,因笑道:“烏姐姐不必多禮。我年輕識淺,管家是不行的,這府內(nèi)上下之事,今后還要多多偏勞姐姐了。”
那烏氏一聽,滿面笑容道:“縣主這可折煞我了!怎么敢當縣主如此稱呼!”見黛玉左右都有丫頭上來攙扶,更知守分,并不過分上前,只虛影著在前頭引路。先將府內(nèi)各處介紹一遍,又說仆從諸人,口中竟一時都沒有停歇。
黛玉情知自己今后便是主人,若還是紋風不動,百事不理,被人小看了不說,也是宅中生亂的根源。于是不敢怠慢,凝神靜聽,并一一在心下印證。有一時想不到的,也都強記了下來,過后再去琢磨。
那烏氏本名叫烏香,原是當今皇帝未登基時在王府的侍女。黛玉聽了肅然起敬,忙道:“烏姐姐原是圣上身邊的,到我這里,可委屈了你!”
烏氏卻笑道:“縣主說哪里話!我出身不好,原是不能在老爺子身邊當差的,況且縣主不比旁人,沒有那些七事八事的,我高興念佛還來不及呢!”
黛玉聽她說“出身不好”,心生疑惑,想即便王爺府上之人,也必是層層挑選的,并不比民間在人市上買賣,何來這般考語?那烏氏像是看出她疑問,也不掩飾,就望著她笑道:“我要說了,縣主可莫要害怕——我年輕那陣,就是十幾年前吧,住在北邊,是跟著我父兄當馬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