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少年感覺自己在恍惚中迷失了很久。
是一小時還是一天又或是一年,他并不知道。只知道當他從恍惚中回過神時,少女已經蹲在了她的身前。
“你發(fā)呆了?!鄙倥@么說著,少年此刻才注意到,自己手里的書竟然不知何時已經落到了少女手里,“你發(fā)呆的時候我都把這本書已經看完了。”
……看來真的發(fā)呆了好久……
少女用雙手合上書本,自始至終,她的語氣非常平淡,聽不出一丁點兒要責備少年的意思。接著,就像少年猜想的那樣,少女說出了那句熟悉的臺詞——
“來談一下各自的想法吧!”
一如既往的堅決,堅決到有些蠻橫,完全不容拒絕。
“那個……倒不是我不想談,但說實話,有點兒無感?!鄙倌赀@么說著,內心有一種隱隱的負罪感,不是對無法回應少女要求這一行為本身,而是對于本書的作者。看得出來,作者的確寫得很用心,但是即便如此,少年依舊覺得對整部作品很無感——以致于中途不止一次地發(fā)了呆,“可以的話能先談一下你的想法嗎?我可以做補充,或許會被你啟發(fā)也未必?!?p> 少女雙手夾著書本,將書籍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首先是篇幅上的看法吧。對于一場死亡的倒計時,三十天有些太多了,而對于三十天的時間安排,所設計的故事量有太少了?!?p> “太多……太少……那究竟是?!?p> “我分開說吧!我說的三十天的多,是指時長的安排設計,把整個故事節(jié)奏都拖垮了。其實真的是個挺不錯的創(chuàng)意設定:能看到人剩余壽命的少年和能看到人個人價值的少女的偶遇,可惜的是,作者并沒能用一個足夠精彩的故事,來支撐起這樣一個不錯的創(chuàng)意設定。”
少女說著將書翻到了目錄頁,手指自上而下地劃過目錄,“三十天的時間,沒有沖突也沒有轉折,平鋪直敘如同流水,而且是流速極慢的流水,以致于整個故事幾乎是從開頭乏力到了末尾,主體上單純成了場‘主人公’內心的慵懶自白?!?p> ——‘主人公’內心的慵懶自白。
少年下意識點了點頭,他認可著少女的這一“概括”,幾乎也是下意識地,少年接上了少女的話頭,“的確,真的是個非常慵懶的主人公啊。從知道要死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直懶懶散散的模樣,說真的,如果是我知道自己還只有三十天的壽命了,我怕是會瘋掉吧,結果他就是在‘等’,真的是‘無用而無趣’的人生啊?!?p> “是因為作者并沒有設計,或者說作者的設計不到位。讓主人公始終處在一種有些‘別扭’的狀態(tài):看起來不想死,看起來又無所謂,其實仔細想來,這樣的形象設計還是挺符合現實中這一類‘渾渾噩噩的活著的人們的’,但是啊……這樣的設計顯然并不符合一個‘好看的故事的需要’。”
“好看的故事的需要?”
沒有在意少年所表現出的困惑,少女徑直問道,“你說‘人’是什么。”
對于少女突如其來的“哲學一問”,少年一下子懵住了,這個問題太過復雜,復雜到有千百種截然不同卻又全部正確的答案,以致于少年一時半會都不知道該用“哪個答案”來應付少女,思忖了許久,他沒有底氣地低聲回應道,“人是一種復雜的動物?!?p> “是的,人是復雜的,復雜的難以想象。但故事里的人與現實中的人又有不同,雖然都具有‘復雜性’,但更多的,故事里的人講的是‘符號性’,說的通俗一點兒就是……”少女搖了搖自己的手指,在空中連續(xù)畫了幾個并無意義的圓圈,她應該是在“推敲”用詞,嘴里淺淺地發(fā)出,“嗯……”的聲音。
“是標簽!對,就是標簽!好人、壞人、懶散、勤勉、聰明、愚笨……軟妹、御姐、正太、蘿莉、三無、傲嬌、病嬌……有內在的也有外在的,但說到底,都是標簽而已!故事里的人物,是標簽創(chuàng)造出來的!”
少女用一連串的詞匯解釋著“標簽”和所謂的“符號性”,她翻著書,手指則時不時敲幾下書的紙張,“而這本書的人物,缺少標簽,或者說,缺少有吸引力的標簽。他的標簽只有‘能看到壽命’‘生活困頓’‘為人內向’‘作風慵懶’……這幾個標簽里‘能看到壽命’的確是個不錯的標簽設計,然而他在主體故事一出場就是先看到了自己的壽命,把整個故事的矛盾中心先移嫁到了自己身上。接下來就不難發(fā)現,矛盾移嫁過來后,這個‘人’還是這個‘人’,幾乎沒有大的變化。悲傷、困惑、痛苦……這些情緒似乎都有一些,卻被沖淡在了一大堆‘多余’的文字之中,既讓人物顯得無趣到有些討厭,也讓整個故事的節(jié)奏拖得非常非常的慢?!?p> 或許是因為一口氣說了太多話的緣故,少女用力地吸吐了幾口空氣。
“緩慢的節(jié)奏、較少的故事量、再加上‘倒計時式’的敘事結構設計,讓整個故事看起來就像是個流水賬,開篇設定有趣,中間冗長乏味,結尾又莫名混亂,這是我對這個故事最大的感官?!?p> 少年皺著眉頭,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雖然對整個故事無感,但當少女嘴里蹦出一大段“批評”的時候,少年還是覺得有些別扭——就好像這個故事是自己寫的。
“但是……”少年用力想著辯解的話語,“但是作者寫的認真啊……”他將書本從少女手里抽回過來,一頁頁地翻看著,“雖然的確不是一個完美……不,或者可以說的更犀利一點兒,雖然的確不是一個足夠好的作品,但是看得出來,作者寫的的確很用心?!?p> “你是說描寫這一塊吧!”
少年點頭,“描寫的很細致,可以讀得出來——那份認真和用心。”
“的確。”少女用自己的手摁住了少年的手,翻動書本的動作因此被止住,一頁紙張停留在半空中。少年抬起頭,注意到少女正表情嚴肅地注視著他,他惶恐而詫異,那頁豎在翻動中途的紙張又緩緩落下,恢復成翻動前的狀態(tài)。
“但是啊……不懂詳略,正是導致中間‘冗長乏味’的原因啊?!边@么說著,或許是因為惋惜,又或許單純是因為說話說多了有些累,少女長長吐了口氣,“作者的創(chuàng)作激情可以理解,但是作者也應該理解讀者的閱讀精力……不是經歷冒險的經歷,是精力充沛的那個精力?!彼坪跏菗纳倌暾`解成錯誤詞匯,少女有意做了解釋,“讀者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事無巨細全部接受,這也就需要作者提前先幫讀者做一些刪選——把不必要的地方減少甚至于刪除?!?p> 少女將少年手中的書又重新拿了回來,開始讀起書上的句子: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p> “這段英語,看得我莫名其妙,后來我才明白這應該是手機鬧鈴的歌詞,我也能猜到作者是想用這首鬧鈴音樂來象征這什么,然而這段歌詞似乎只出現了一次,后面也沒有再次用到,單純是出于作者‘個人喜好’的無意義隱喻?!?p> 【通話并不長,只有不足百秒而已,但這并不是她的原因,重點是我,真的很不舒服。說起來我甚至會覺得我患有電子設備恐懼癥,所有用電子設備直接聊天都會讓我感到不快甚至恐懼,雖然短信或者社交軟件沒問題,但是聽著聽筒里傳來的熟悉聲音,會讓我產生一種雙方被隔離在玻璃的兩側聊天一樣。我自得知自己死訊以來還沒有通過電話交流過,但從現在的情況來看這個現象并沒有好轉?!?p> “對于整部小說來說‘電子設備恐懼癥’也是個多余的設定,沒有必要性,或者更干脆一點兒,沒有價值。如果這是一個‘男主在生命最后歲月強忍著電子設備恐懼癥,通過電話短信的方式拯救了一個要自殺少女’的故事,那這樣的設定才是有價值的。不然的話,花那么長一大段來做一個無意義的設定介紹,是不合適的?!?p> 少女將手按在書上,停止了繼續(xù)的閱讀,她抬頭,嚴肅看著少年,“‘個人化’的隱喻和象征、多余的設定及介紹、還有大量你所說的細致入微的描寫……這些啊,都能看得出作者對這部作品真的很用心,但是另一方面,在我看來,這也是對讀者的不友好。因為作者的‘用心’損害了閱讀的‘體驗’”
少女將書合起,走到壁爐前,最后一刻,她用手掌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書的黑色封面,流露出一絲淡然的不舍,“說到底,是因為很多作者克制不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欲’?!?p> 用力地念出“創(chuàng)作欲”這三個字,少女將書本扔進了壁爐的火中。火光照耀著少女,畫出一道搖擺著明晦的界線。
“今天……有點兒苛刻呢……”看著少女的背影,少年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是……心情不好嗎?”
少女背對著少年,搖了搖頭。
“那為什么?”
“為了不辜負?!边@么說著,少女轉過身,背后的火光勾勒出她纖瘦的身影,線條分明,像是畫出來的人物?!盀榱瞬还钾撟髡叩恼J真,所以啊……”
她將垂落胸前的長發(fā)重新撩回到了肩后。
“所以啊我們也要足夠認真的對待才是!”
少女露出久違的笑容,不刻意也不虛偽。
那是一種像壁爐中的火光般溫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