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起“文會”,李申之來了興致。
他倒不是喜歡舞文弄墨,而是為了科舉。
科舉最重要的策論,他早已知道了考題,而答題的密碼也很簡單。
李申之正是要借助今日的文會,把科舉的考題透露給大家。
李申之說道:“既然是文會,咱們便來論一論策論吧。貼經(jīng)都是小兒科,空口作詩也沒甚意思,不如論一論當今的局勢。”
范成大剛在腹中暗暗作了兩首詩,看來今天是沒機會念出來了。
范成大的學識,偏重于寫詩,相對于科舉一道,沒有陸游開竅早,直到十年之后才過了解試。不過他比陸游強的地方在于,過了解試之后一舉中了進士,沒有蹉跎歲月。
“唉!”韓平嘆息一聲,說道:“當今朝堂之上,忠臣良將去了十之八九,前途晦暗不明??!”
在坐的諸位,家族之中當官的不少,但是在京城里當中高級官員的,只有韓平,是以消息靈敏一些。
李申之消息也靈敏,是因為他有別的渠道。
陸游義憤填膺:“此時正是我等奮發(fā)圖強之時,應當上書呼吁朝廷任用忠良,早日北伐,收復故土?!?p> 栗韜若有所思道:“如今國朝文韜武略,外有劉(琦)帥,吳(璘)帥,內有岳(飛)帥,韓(帥),楊(沂中)帥,剛打了大勝仗,為何不趁機收復故土?真不知官家是怎么想的?!?p> 韓平眼睛一瞪:“慎言!”
栗韜吐了吐舌頭,又搖了搖頭,一副疑惑的樣子。
韓平年歲稍長,為人老成,平日里眾學子們都有些怕他。
這時,張博士領著三名侍女,端著茶具走了進來。
燒香、點茶、掛畫、插畫,乃是文人的四巷自娛之事,文會之中怎能少了喝茶。
韓平見帶來的茶具少了好幾樣,心中略有不快,以為是李申之故意怠慢大家。
好在他涵養(yǎng)不錯,沒有表現(xiàn)出來,繼續(xù)把話題放在朝堂局勢上:“官家的心思咱們莫要瞎猜,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好?!?p> 李申之笑道:“嘴上說不猜,心里早猜了幾百遍了吧。官家常拿漢文帝自比,其心如何,還用猜嗎?”
栗韜點了點頭:“漢文帝劉恒對內休養(yǎng)生息,發(fā)展民生,對外媾和求全,暫求和平?!?p> 范成大說道:“正是漢文帝積攢下的家業(yè),才有漢武帝一舉掃平草原,開疆拓土,將西域納入我華夏版圖之中?!?p> “西域啊,我華夏之邦失去了有三百年了吧。”李申之不禁有些惆悵。
曾幾何時,一個武將想要青史留名,只有越過天山,橫絕漠北,才算是一場可以載入史冊的大功勞。
反觀現(xiàn)在,在江蘇湖北打一場防御戰(zhàn),就成大英雄了?還是對北面敵人的防御戰(zhàn)。
不是說這樣的防御戰(zhàn)沒有意義,而是國土淪喪至此,令人痛心疾首,而國人對勝利的渴望和期盼,也已經(jīng)淪落到茍安一隅便是成功了。
就拿這個時代最激進的武將岳飛來說,口號也不過是“還我河山”,踏破賀蘭山。
將狼居胥山和燕然山視為不可能的目標。
須知,出了賀蘭山再向北數(shù)千里,才能到達燕然山,這個漢人曾經(jīng)征服過的地方。
岳飛尚且如此,更遑論他人?
李申之思緒不知飄向了哪里,只是一臉悵然地在那里發(fā)呆,眾學子暫時停下了探討。
不一會,張蔥兒沖好了茶,將前后三泡茶混在一起,倒入一個公平杯內,再架起一個葦條編的小濾網(wǎng),將茶湯仔仔細細地濾了兩三遍,清澈的茶湯之中沒有半根茶渣,這才給每人分了一杯:
“官人們請喝茶!”
官人最初是民間對官府之人的統(tǒng)稱,類似于元代以后的“某大人”“某老爺”,現(xiàn)在的“某領導”“某師傅”“某老師”。
叫著叫著,便流傳到了民間,家中婦人最愛叫自己的夫君為“官人”,大概是想讓自家夫君早日考取功名,早日高升吧。
再到后來,尋常百姓也喜歡這樣叫,甚至把客人呼作“客官”,把新郎呼作“新郎官”。
一個稱呼從貴到賤的流變,寄托著百姓們樸素的改變命運的愿望,大抵都是這樣的過程罷。
陸游以半個主人的身份介紹道:“此茶有頗多妙處,諸位仔細品嘗?!?p> “哦?”韓平收起了不快之心,一看,二聞,三喝,四品,一套流程走完,仔細地砸吧了下嘴巴:“此茶味道醇正,清冽爽口,正如寫文章直抒胸臆,痛快!”
心中收起剛才對李申之的誤會,只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羞愧。
這茶的沖泡方法,經(jīng)過張蔥兒仔細揣摩,尋找到了水溫、茶量、水量、浸泡時間等等幾個變量之間最佳的平衡點,味道比李申之當日的泡法還要好上幾分。
范成大也品了一會:“苦澀過后,喉頭竟然微微發(fā)甜。古人嘗說‘苦盡甘來’,誠不我欺!”
李申之說道:“此茶乃是用舊茶匆匆制成,不足之處甚多。待到來年春茶上市,口感還能比現(xiàn)在好上十倍?!?p> 茶葉生意,是李申之日后打算大規(guī)模經(jīng)營的一項生意。他的福建老家就是重要的產茶區(qū),大有可為。
現(xiàn)在先逐漸地推廣新茶,在高層圈子里慢慢暖場,逐漸打響新式茶葉的名聲,等到來年新茶上市,很快就能引爆市場。
品了一輪茶,話題重新回到朝堂之上。
韓平喟嘆一聲:“國朝經(jīng)歷諸多苦難,才在杭州站穩(wěn)腳跟,也不知這‘甘’何時才能來。”
李申之說道:“蛇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朝廷的頭是官家,路要如何走,還要跟上官家的腳步才行?!?p> 陸游憤憤道:“若是官家有錯,當臣子的無人言語,任由官家走上歪路,那要咱們還有何用?讀的那許多圣賢書又有何用?!”
李申之說道:“想要上書官家,也要等到你中了科舉,入仕之后再說。你若是這般態(tài)度,在考卷中忤逆官家,如何能考中科舉?”
韓平點頭道:“歷年科舉的策論,無不是以官家的態(tài)度取士。若是不知官家心中何意,縱使文采斐然,也會名落孫山。”
韓平能說出這番話,倒是讓李申之很詫異。
看來古人也很務實,很“聰明”。這才是寂寂無名的大多數(shù)讀書人的樣子,連朱熹都無法免俗。
許多年后朱熹參加科舉的時候,正是秦檜權勢熏天的時候,朱夫子也只能是歌頌了和議,甚至是對秦檜阿諛奉承之后,才考中的進士。
幸好朱熹當年名次不高,所作的阿諛文章沒有流傳下來。不然看到朱圣人對秦檜的阿諛之態(tài),不知會崩塌多少讀書人的道心。
像陸游這種名載史冊的鐵憨憨,才是少數(shù)。
既然韓平這么明事理,這么務實,李申之覺得泄露考題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