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翡 翠 觀 音
按中國人的老習(xí)慣,過了農(nóng)歷除夕,新的一年便正式拉開序幕了。這是抗戰(zhàn)勝利后的第一個新年,人們結(jié)束飄泊,回到闊別已久的故園,懷著對和平幸福的懷想,京陵古城里喜氣洋洋。
靠著夢琳的斡旋,淑怡和茂良的關(guān)系有了緩和,但是對于素云,她還是滿含恨意。這已經(jīng)讓素云難堪的了,再加上蘭娣那冷颼颼的目光,更讓她度日如年。每日里,素云只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只是在吃飯時下樓,盡量不在伯母和堂妹視野中出現(xiàn)。
有時候,周圍的環(huán)境越是喧囂熱鬧,內(nèi)心的空曠與寂寞就會被襯托得更分明。就像此時除夕年夜飯桌上的素云,聽著滿城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餐桌上觥籌交錯,兒女們都在祝福陳伯鈞夫婦。素云忽然覺得對于這個家,自己始終是個外來客,此時她只想去院子里找個僻靜的角落,點上一柱香,遙祭遠(yuǎn)方的父母??墒撬荒?,她只能坐在這廳里,陪襯著伯父一家的團(tuán)圓。
吃完年飯,陳伯鈞,蘭娣,茂功和麗容支起桌子,打起了麻將,打發(fā)守歲的幾個鐘頭。淑怡看了一會兒,熬不住了,打著呵欠上樓了。素云見狀,也趕緊告乏,陳伯鈞心疼侄女:“困了就去睡吧?!闭f完向茂良使了個眼色,后者會意:“云妹妹,我?guī)阆鹊饺龢墙o爺爺奶奶敬香吧?!?p> 走上三樓的臺階,一股香燭的味道撲面而來,翕臺上供著陳濟(jì)琛和陳仲辛的靈位。素云和哥哥恭恭敬敬地上了香,磕了三個頭,正待離開,茂良叫住了她,從懷里拿出兩枚玉掛件:“父親給我們的,云妹妹你要哪一個?”那是真正的和田羊脂白玉,一為觀音一為佛,玉質(zhì)潔白瑩潤,沒有一絲兒雜質(zhì)和瑕疵。茂良接著說:“云妹妹,我把我們的‘良’和‘云’字刻在了玉佩后面。你是女孩子,就拿這玉觀音吧?!?p> 素云接過一看,果然白玉觀音后刻著一個秀麗的“云”字,她笑了笑:“良哥哥,你難道忘了‘男戴觀音女戴佛’的道理?這觀音該是你戴的?!泵冀獬暗匦α耍骸澳俏疫€真不知道,豈不是搞錯了。那這尊玉佛你就將就戴著吧?!闭f完就替素云將玉佛掛在頸上,不經(jīng)意間他的手觸碰到妹妹頸后的肌膚。素云覺得哥哥的手粗糙了許多,一定是昨夜刻字磨損的,上次在天津也是這樣。她輕輕撫摩著玉佛后的“良”字,想:昆明是玉鄉(xiāng),哥哥在那里讀了四年大學(xué),更兼大伯母是虔誠的佛教徒,他焉能不知“男戴觀音女戴佛”?他故意刻錯,是為了將“云”天天貼在心坎上,也為了我日日將“良”映于心中嗎?想到這,素云不覺面紅耳赤,可心里是歡喜的,在這玄武湖畔,她真的不再孤獨了。
三樓本有三個房間,現(xiàn)在一間做了茂良的臥室,另外兩間打通做成了陳列室,擺放著陳伯鈞從潯江和重慶帶回來的古董字畫。乾隆的粉彩,琺瑯彩瓷器,痕都斯坦玉擺件,康熙的青花,讓人目不瑕接?!霸泼妹?,看,這就是越窯青瓷?!泵际峙踔恢磺嗌娜汶p輔首忍冬紋香爐說。只見它釉色厚潤光潔,如青玉一般在燈光下閃著幽冷的光,素云立時愛不釋手,“你喜歡就送給你吧。這是我自已從天王宮淘來的,云妹妹你彈‘鳳梧’時,在旁邊用它點上香,豈不妙哉!”“良哥哥,那,那我就拿走了。不過,伯父的收藏也真是不少??!”素云不勝感嘆。
“唉,其實這兒所有的加起來,也不及丟失的那一件傳家寶啊?!薄澳闶钦f翡翠觀音嗎?”“云妹妹,你怎么知道的?”“大娘和我爹爭吵的時候有幾次提到過?!彼卦撇幌攵嘟忉?。茂良輕輕講起了陳氏家族的這段往事:
“我們陳家祖上一直是徽商,到曾祖時才遷到潯江,開始走茶馬古道,住返云南做翡翠玉石生意。曾祖父因為一個偶然機緣,賭石得來一塊上好的原石,又請高手匠人雕成翡翠觀音像一尊,當(dāng)成傳家寶,只傳長房長孫。傳給我父親后,因他長年在外,一直由娘保管。但自從娘死后,這尊觀音像便沒了蹤跡?!?p> “記得那時大娘總是說,大伯母既已離家修行,這觀音像該給她保管才是。每日里和爹吵個不停?!?p> “是啊。我小時候見過,那是真正的老坑冰種,通體透明還飄著藍(lán)花,高有一尺多,這么大的翡翠真是世所罕見哪----------”
“每個人都忙,---------”素云斜倚窗欄,喃喃自語。過了除夕,日子就過得快了。聽說四五月間政府就要還都了,不少重要官員已提前遷回南京過年了,陳伯鈞夫婦整日里四處團(tuán)拜謁見,忙得不得了。連休假回來的茂功也帶著麗容四處給上司和同僚拜年,每天都是掌燈時才回來。今天是年初六,也是立春,下午顧夢琳拉著茂良和淑怡去聽梅蘭芳的復(fù)出戲去了。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和一個廚娘在,就連大劉管家都回潯江老家去了。
畢竟是立春了,院子里的楓樹,櫻樹的光禿樹干上,竟已有一點淡綠的苞芽,春天就要來了,連拂面吹來的風(fēng)都帶有些許的暖意。近日常常獨自在家,倒也自在,琴藝亦精進(jìn)了不少。素云從墻上取下“鳳梧”,輕撫琴弦,春意初現(xiàn),正適合郊外踏歌而行,就是它了。打定主意,她拂動絲弦,一曲《踏歌》如高天流云舒緩徐來。
“君若天上云,儂似云中鳥,相隨相依,浴日御風(fēng)。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憐,浴月弄影。人間何緣聚散,人間何由悲歡,但愿與君長相守,莫做曇花一現(xiàn)?!?p> 這首樂府詞宛轉(zhuǎn)含怨,但曲調(diào)歡快悠揚,正如素云此時的心境。良哥哥近日總是陪著顧小姐出門,兩家大人早認(rèn)定他們是一對的了,也許這玉佩他真的只是刻錯了。素云從衣領(lǐng)里掏出玉佛,撫摩托著像后的“良”字,不斷思忖著。
廚娘的敲門打斷了她的思緒?!霸菩〗?,門外有個人。說是老爺?shù)母蓛鹤?,可現(xiàn)在家里沒人該怎么辦?”廚娘是個蘇北大嫂,邊說邊撇嘴,不是家里沒人你也不會問我,素云心想?!笆裁礃拥娜??”“嗨,好大的個子,俺從沒見過那么高大的男人,真有些害怕呢。家里現(xiàn)在又沒,沒人----------”“那你跟他說老爺太太,少爺小姐都出去了,讓他留個名,明天再來吧?!薄鞍ァ?,廚娘應(yīng)聲去了。
不一會兒,她又折回來?!靶〗悖侨斯值煤?。說他在南京沒別的地兒可去,還說要進(jìn)來等老爺回來?!薄八f他姓什么?”“說姓葛,穿著軍裝-------”“那一定是了?!彼卦祁H覺為難,既是伯父義子上門,怎好讓他吃閉門羹;若自己招待了他,又怕伯母和淑怡說我反客為主,鳩占鵲巢----------也罷,“你請他進(jìn)來,在大廳里坐。我一會兒下去?!?p> 說是更衣,其實素云只有一件淺灰薄呢大衣可見客,那是極淺的灰,幾近于白。但即使麻衣粗服仍掩不了她如美玉般的光華。當(dāng)她走下旋梯,只覺得本應(yīng)明亮的大廳似乎被什么遮擋了陽光,一股男性陽剛的氣息無處不在。葛扶松身材高大,足有一米八五以上,且十分魁梧,厚實的胸膛如一堵堅墻,黝黑的臉龐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明亮。素云想:這雙眼睛在戰(zhàn)場上,那充滿殺氣的眼神一定能令敵人膽戰(zhàn)心寒。葛扶松咧嘴笑了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姑娘,我叫葛扶松,是陳家的義子,特來拜望義父和茂功兄弟?!逼渎曋袣馐?,如洪鐘一般。素云莫名地緊張起來,面前的男人這樣高大魁梧,氣宇軒昂,仿佛可以一只手把自己拎起來,難怪廚娘這么說?!拔衣犝f過您,請坐。鄭嫂,上茶?!标惣业牟瓒际菑睦霞?guī)淼脑旗F。
“姑娘,你是陳家的親戚嗎?”“哦,這是我大伯家里。”“這么說,你是二老爺?shù)呐畠?,聽義父說起過。”一番寒暄之后,葛扶松突然輕聲問道:“適才在門外聽得琴聲悠悠,歌聲裊裊,實在是讓人不忍離去,所以才冒昧進(jìn)來叨擾。”“技藝不精,聊以自娛罷了,獻(xiàn)丑了?!薄斑@首歌古調(diào)新韻,很是動聽,只是姑娘彈唱中似有一絲怨意。”素云一驚,“葛先生亦通音律?”“雖是武夫,不善舞文操琴,但平時也看些詩詞。姑娘有什么心事,如果信任在下,不妨說出來,也許能幫你排遣?!彼卦浦皇菗u頭不語?!肮媚镆院髸L居于此嗎?”“家父新亡,伯父帶我到南京,除了這里我沒其他地方可去。”
“我懂了姑娘怨從何來。想這些年來國家山河破碎,多少人妻離子散,飄泊無依。姑娘雖寄居于此,有諸般不便,但畢竟生活有靠,且有伯父和兄長疼愛,比之大多數(shù)人已不知好了多少。我觀姑娘聰慧過人,假以時日,前程不可限量?!?p> 素云頓悟:“葛先生此話不假。我只是糾結(jié)于個人的遭際,心胸的確狹窄了些。讓您見笑了?!?p> 不知為什么,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素云對這個叫葛扶松的男人竟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也許是因為他年過而立,歷經(jīng)戰(zhàn)火的滄桑老成,也許是因為他剛猛的軍人氣質(zhì)讓她覺得安全,亦或是因為他和大剛哥有相似之處,素云想不明白。
一陣杯勺碰撞的“叮當(dāng)”聲從廚房傳來,原來晚飯時間不覺到了。素云挽留葛扶松:“葛先生留下吃晚飯吧。”“不了。姑娘一人在家多有不便。還是明天再來吧。”“您不是在南京不認(rèn)識別人嗎?”葛扶松咧嘴哧笑,那如雕塑般棱角分明的方臉立時生動了起來:“這你也信了嗎?我只是想見識一下,有著如此曼妙歌喉和精妙琴技的女子是怎樣的一個人。其實,我是你家義子,姑娘也算是我的妹妹,以后別再叫‘葛先生’了。對了,還沒請問妹妹的名字呢!”“素云,陳素云。”“素云,的確人如其名?!备鸱鏊蓮纳嘲l(fā)上起身,戴上軍帽,堅持不讓人送。
當(dāng)他碩大的身影消失在鐵門處,素云竟有些悵然若失。她不知道,葛扶松亦佇立在楓林小陌,久久回望著這座小白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