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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未央之民國風(fēng)月

十四 青 青 子 衿

天水未央之民國風(fēng)月 湛兮若存 3572 2020-09-18 20:42:00

  春天的天氣總是多變,難得有象今天這樣明澈透亮的陽光,可是素云的心情卻和這艷陽天不搭調(diào)。自從桂芳游行回來以后,她就變得奇怪起來,不再象從前那樣活潑爽朗了,三姐妹在一起時,她總是一人獨(dú)坐,似乎在思索著什么。常常她明明看著自己,卻仿佛透過她在看別的什么人似的,實(shí)在是奇怪。問她為什么,她也只是默然。

  更糟的是,茂良也在一天天疏遠(yuǎn)著她,以前還能在晚飯時見到他,但這幾天他干脆連晚飯都不回來吃了。素云已不再生氣,本來良哥哥就是她在心底最深的依靠,有他在,陽光才會明媚,湖水才會瀲滟,現(xiàn)在他不理她了,她只覺得害怕,不,應(yīng)該說是深深的恐懼。還好,大伯給了她一個“在水一方”,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她還可以獨(dú)自舔心頭的傷,痛快哭一場,而不必?fù)?dān)心別人看到笑話她。

  素云打開窗,讓陽光照進(jìn)來,她坐在案幾前,拿起小狼毫筆,蘸了蘸墨,提筆寫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衿,悠悠我思??v我不來,子寧不往?挑兮達(dá)兮,在城厥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薄鞍?!良哥哥---------”素云放下筆來,不覺兩行清淚從雙頰滾落。

  不知何處傳來一陣簫聲,那幽咽低回的樂聲撩動著素云的滿腹愁思,她不由和著曲牌唱起《憶秦娥》:“簫聲吟,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厥?!?p>  她的歌聲與簫聲如此相契,素云好象想起了什么,撲到窗前四下里尋找,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一襲青衫獨(dú)立于幾十米外的水畔,手中朱紅色的簫在陽光下分外耀眼?!傲几绺?!”素云這聲叫喊似乎把茂良從夢中喚醒了,他猛地一激靈,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今晚沒有月亮,應(yīng)該是有成堆的烏云低低地壓著頭頂?shù)奶炜?,只不過夜色初降,看不出來罷了。空氣中的潮氣重得能凝成水珠滴落,連“鳳梧”琴的弦上都能撥出水來,是要下大雨了。本來這樣的晚上是不適合來“在水一方”的,但伯父和良哥哥都沒回來,素云實(shí)在不敢和伯母,淑怡共處一室。

  前日所寫的《子衿》赫然還在幾上,素云瞟了一眼,便隨手放置一邊。今日收到扶松的來信,素云抽出那熟悉的水印石松信箋,細(xì)細(xì)讀了起來。她仿佛聞到了黑土地和硝煙的氣息。

  “素云吾妹:

  見信安好!別時所托之事,一直懸記于心,未敢忘懷。近日戰(zhàn)事稍平,吾已前往大連海崗拜祭嬸母,修葺墳塋。關(guān)東之春亦是青松翠柏,如義父之愿,種數(shù)株玫瑰于旁,想嬸母泉下知妹長大成人,前程光明,亦可瞑目了。然自戴笠失事,嬸母之烈士身份難以確認(rèn),為兄雖幾經(jīng)申辯,只怕亦難如愿!---------目前戰(zhàn)事尚可,四平得勝------”

  葛扶松后半部分寫的是戰(zhàn)況,素云不是很感興趣,只是跳躍著看完了,不過桂芳應(yīng)該會感興趣的。我還是看仔細(xì)了,明天好講給她聽---------正思忖間,鄭嫂的嗓門在門外響起,伴著急促的拍門聲:“云小姐,云小姐!”“怎么了,鄭嫂!”“哎呀,云小姐,太太叫你趕緊回去呢!”“出什么事了嗎?”“不知道,只看到大小姐又哭又鬧,太太臉色陰沉得不得了,老爺少爺又都不在家,云小姐你,你可要當(dāng)心了!”

  素云走進(jìn)大廳,蘭娣正坐在沙發(fā)上,大劉帶著廚娘等人齊刷刷在靠墻一側(cè)站著,鄭嫂也低著頭站過去了。見她進(jìn)來,淑怡“哼”了一聲,把頭別過去了。蘭娣從頭到腳將她看了個遍,素云心里直發(fā)毛。半晌,似乎覺得這個下馬威足夠了,蘭娣這才冷冷靜地問道:“素云,我問你話,你要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剛才你在浴室洗了澡嗎?”素云點(diǎn)點(diǎn)頭。

  “那好,你有沒有在洗臉臺上看到淑怡的玉佩?”“玉佩?我沒看見?!薄澳闳鲋e!”淑怡跳了起來:“你在我后面進(jìn)去的,會沒看見?鬼才信呢。”“不錯,我是在你后面進(jìn)浴室的,但我真的沒看到什么玉佩。也許你自己忘在什么地方了吧?!笔玮娝谷桓液妥约籂幷摚笮〗闫馍蟻砹耍骸澳氵€敢說,一準(zhǔn)是你拿走了,那是爸爸送給我的新年禮物,你還給我?!彼呎f邊上前來猛地推了一把,素云躲閃不及,竟被她推倒在茶幾上,身子一歪,白玉佛掛件從月白旗袍的領(lǐng)子里滑了出來。

  “哎呀,我的玉佩!”淑怡驚叫:“你,你是個賊!”她正欲撲上前去,蘭娣拉住了她。素云驚懼地睜著一雙大眼睛:“這是良哥哥送給我的,怎么是你的了?”“素云,把你的玉佩給我看看?!碧m娣冷冷地伸出手來,素云遲疑了一會,心道真的假不了,便解下玉佩遞給她。

  半晌,蘭娣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到底是小地方來的,眼皮子淺,看到好東西就眼熱。這分明是老爺過年時送給淑怡的玉佛掛,這樣上好的和田羊脂白,可值得幾百大洋呢。枉我栽培你,還撮合維禮和你,那顧家什么沒有,你還推三阻四。我道你有多清高,卻原來是爛泥糊不上墻?!彼脑捯粢宦?,素云感到大廳里無數(shù)目光象毒劍一樣向自己射來,懷疑,驚異,輕蔑,鄙視,她仿佛在光天化日下被扒光了衣服,世間沒有比這更大的羞辱了。

  “不,這真的是良哥哥給我的,不信你去問他呀!”“問他?哼!你們一直一個鼻孔出氣,他還不給你打掩護(hù)?打量我是個傻子啊,儂個小赤佬!”蘭娣罵到興起,上海方言都出來了。

  “大劉,鄭嫂,把這小賤人帶到樓上,等老爺回來,打發(fā)她滾回潯江去,不要在這金陵城里招蜂惹蝶,丟人現(xiàn)眼?!币姸诉t疑,蘭娣一拍茶幾厲聲道:“怎么?你們也想和她一起回去嗎?”“不用了?!彼卦瓶凵掀炫鄣谋P扣,用手背抹了抹眼淚,背挺得直直的。“不用你趕,我自己會走的。從今往后,這個家我再也不會回來了!”說完,便箭也似的沖出大門,片刻不見人影了。一道白光閃過,夜空仿佛被閃電撕裂了一般,發(fā)出“轟隆”的巨響。

  “呀,這云小姐一個人跑出去,又打雷閃電的,別不會出什么事吧?!编嵣﹪肃橹f。“不要去管她,偷了東西還逞強(qiáng),看她能上哪去?!碧m娣掩飾著幾分心虛。

  夜黑如墨,大雨滂沱,素云在泥濘中高一腳低一腳地踟躇著。沖出小白樓時的憤懣與勇氣已被這大雨澆滅,只剩下徹骨的寒意和無邊的恐懼。在這沒有街燈的湖畔,只能隱約看出樹林的輪廓,記得林子里似乎有條小路,素云便憑印象摸索著前行。我能去哪兒呢?月梅桂芳家都不寬裕,我怎好去打擾她們?可是在這南京城里,除了她們我又能依靠誰?此時,素云的旗袍已濕透,象一層膠紙般粘在皮膚上,冷風(fēng)吹過,她打了個寒顫。唉!還是找個樹蔭避避雨,等天亮再走進(jìn)城里找月梅吧。

  雨還在下,素云感到雙腿象灌了鉛似的沉重,她再也走不動了,隱約看到左手邊有片大樹蔭,便強(qiáng)撐起最后一點(diǎn)力氣,挪到樹蔭下,一屁股坐在隆起的老樹根上。深深的疲倦已滲入她全身每一塊肌肉,她想:就是雷把樹劈倒,我也是不起來的了!上下眼皮好象被粘在一起似的,怎么用力也是睜不開的了,干脆就不睜了。

  “妞兒,妞兒——”恍惚中只聽見一個女子的輕聲呼喚,定睛看去:雨不知何時已停了,小樹林里騰起一團(tuán)輕薄的白霧,簇?fù)碇晃恍τ募t衣女子。呀,是娘!素云騰地站起來,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去,她曾無數(shù)次有過這樣的夢境,但每次將要觸碰到娘時,她都會突然消失不見。可是這次不一樣,她真真切切投進(jìn)了親娘的懷抱,甚至感到了她的體溫。

  “娘!娘!你上哪兒去了?我一直在找你,找得好苦?。∧?,你別再丟下我了,帶我一起走吧,我只要娘--------”聲聲哽咽,字字如泣,金毓貞美麗的雙眼噙滿了淚水,卻伸手替女兒輕輕擦干眼淚:“妞兒,娘已經(jīng)死了,你以后的路要自己走,娘什么也幫不了你?!?p>  素云聽到這個“死”字,心里一震,頭搖得象撥浪鼓一樣:“娘,不!你沒死!即使你死了,也把我?guī)习?。在這個人世間活著實(shí)在是太難了,我好累啊,娘---------”“妞兒,陳素云!”金毓貞厲聲喝斥:“你怎么可以說出這樣的話?當(dāng)年,我不想死卻不得不死,今日你明明可活卻不愿活,你不是我金毓貞的女兒!”

  見素云滿面驚愕,她輕舒口氣說:“妞兒,你的磨難還只剛剛開始。你要記住,你是我金毓貞的女兒,你有高貴的血統(tǒng),無論別人說什么,都不要理會,只管做你想做的就行了。無論遇到什么事,咬緊牙關(guān),一定能挺過去的,?。俊彼龑⑹执钤谂畠杭缟?,似乎要傳給她一點(diǎn)力量,而素云也感覺到了,咬緊嘴唇“嗯”了一聲。

  金毓貞略放了心:“妞兒,娘唱支曲給你聽吧。”說完,管自唱了起來:“亂世桃花逐水流。情關(guān)三歷,錯!錯!錯!永失我愛,莫!莫!莫!悔不該,誤食桑葚良人遠(yuǎn);幸得那,山中喬木永為依。風(fēng)云變,山河易,三春好景不復(fù)在。從此后,一生飄零,四季霜雪,抖落蘭香為草色。悲兮!悲兮!終我思來豈無傷-------”金毓貞唱完,草木皆垂,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一份深切的悲傷。素云莫名地不安起來:“娘,你唱的是什么?我怎么從來沒聽過。”

  金毓貞看著女兒,無限憐惜:“我唱的是你的人生,女兒!記住,無論將來發(fā)生什么事,咬緊牙關(guān)活下去,一切都會過去的,這才是我金毓貞的女兒-------”她的臉漸漸變得有些模糊了,霧卻越來越濃,終于把她完全籠罩,再也看不見了。

  “娘!娘!---------”素云拼命地呼喊著,伸出手想拉住她,卻撲了個空。一陣風(fēng)吹來,濃霧散去,樹林還是樹林,她還是一身透濕地躺在老樹根上,原來只是一個夢!

  天色微明,雨已停歇,素云想起身,但只覺全身無力,肌肉酸軟,頭也痛得厲害,稍一抬頭便頭暈?zāi)垦?,天旋地轉(zhuǎn),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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