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升中發(fā)榜的日子到了,燕燕約好同村的幾個同學(xué)一起去白廟街道看榜。糧站的鐵大門外稀稀落落地站了幾個看成績的學(xué)生。大人都忙得不可開交,碾麥子、曬麥子,翻耕地,哪有閑情專門跑來看一回榜。反正他們也都清楚,不管成績高低,小學(xué)畢業(yè)還得接著上中學(xué),這也是國家政策。最近幾年,塬上的輟學(xué)率明顯減少了,能上完小學(xué)的孩子都能順理成章的進入中學(xué)。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進步,農(nóng)民的思想觀念也在發(fā)生著改變。關(guān)于孩子的教育問題,人們習(xí)慣在閑談中這樣詮釋自己的見解:“咱們也不指望娃兒們光宗耀祖,好歹讓多念幾年書,多識幾個字,一代肯定要比一代強呢”;“只要人家好好學(xué),中學(xué)上完,有本事考上就繼續(xù)念,咱們大人砸鍋賣鐵也要往出供。中學(xué)出來考不上個中?;蛘吒咧?,那也是他自己的命,大人把該盡的義務(wù)盡到了,將來以后不落埋怨”;“而今的社會越來越好了,咱們碎著可憐的,連肚子都填不飽,哪達有條件上學(xué)呢,娃兒們有這個條件,咱們當家長的就要支持”;“咱們也不是那念書的材料,有點閑時間,光想著掏蛋打雀兒”;“時代變了!而今沒有文化,不管走到哪達都吃不開”;“有本事有文化,端上國家鐵飯碗倒底好,一天翹個二郎腿,辦公室里一坐,茶一喝,總比咱們成天背著太陽強”;“話又說回來,即使考不上,多念點書總不吃虧,咱們這貧苦老百姓的家庭,娃娃能把中學(xué)上出來就好得很了,上完中學(xué)出來,哪怕出去打個零工都比咱們強”……總之,每個莊稼漢的看法都不盡相同,但他們都能意識到,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燕燕他們班上那個最讓老師頭疼的毛五軍,上到五年級第二學(xué)期時,他的父親因意外離世,從此他便三天兩頭地曠課逃學(xué)去當小工,掙錢養(yǎng)家糊口。學(xué)校出面勸說了幾次,他才勉強把小學(xué)上完。燕燕從同學(xué)那里聽說,毛五軍考完試就跟著村里人去外地打工去了。
遠遠看到一大張紅榜貼在糧站門口的水泥墻上,燕燕難掩激動的心情,迫不及待地來到了跟前。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前面第三名的位置。再往下看,前十名中有五人就是他們學(xué)校的。后面有兩個回民家長在閑聊:“文鄧小學(xué)這幾年攢勁很!咱們白廟光占了個第一名,學(xué)生娃成績不齊茬?!毖嘌嘣谧詈蟮呐琶镎乙娏嗣遘姷拿?,她感嘆他已經(jīng)扛起了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再也不能上學(xué)讀書,轉(zhuǎn)念又回想起毛五軍在學(xué)校飛揚跋扈的樣子,不禁在心里自說自話:“毛五軍曾經(jīng)在教室里高談闊論,說他上學(xué)純粹是為了不干農(nóng)活,還說他上學(xué)是糟蹋他大掙的錢。唉,要是上學(xué)不花錢就好了!”燕燕瞅著紅紙黑字的榜單,思緒萬千卻沒個頭緒,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故作鎮(zhèn)定地克制著自己。
和同學(xué)分別后,走在回家的岔路上,燕燕不禁聯(lián)想起家里人知道她成績時的情景。存生肯定會摸著她的頭發(fā)微笑著說一句:“我女子攢勁得很!”秀榮自然會把所有的欣慰都用言語表達出來,夸她給他們爭了一口氣,高興之余還不忘給小燕和顏龍施壓和畫餅,要他們兩個向燕燕學(xué)習(xí)?!爸灰銈?nèi)齻€都能好好念書,我們兩個拼了命地掙錢也有個奔頭。我們兩個一碗水端得平,不管兒子女子,誰學(xué)得好就供誰,對著嗎?”秀榮說罷,轉(zhuǎn)頭等待存生的回應(yīng)時,存生正好把嘴唇挨著茶杯口,他抬眼望著秀榮,微微嘟起嘴唇笑著說:“對著呢,饃饃對嘴!”然后抿一口熱茶,點燃一根煙,他眉宇間自然舒展,任吐出的煙氣輕飄飄地散開。唯獨王家奶奶會掃她的興,她轉(zhuǎn)頭望向院子,心不在焉地說:“女子娃娃么,能識幾個字就能成了,學(xué)上的越多越費錢,最終都是旁人家的人。女子娃臉朝外著呢,有了婆家就像潑出去的水,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我顏龍好好念書才是正經(jīng),將來以后考個狀元,王家門上都有光?!毖嘌嘧钣憛捦跫夷棠踢@樣說了,她偏要和王家奶奶對著干,偏要證明給她看,女孩子也能給父母臉上貼金。
碾場曬麥子接近了尾聲,一年中最忙碌的階段雖然完了,日子卻依舊漫漫無期。上面的政策下來,取消了農(nóng)民給國家上繳公糧,那些天,塬上的人簡直比過大年還高興。秀榮和存生更是喜上眉梢,他們一家六口人,每年少說也要省出四五袋子的糧食來。麥子的價格也是逐年上漲,今年收的七八千斤的麥子,怎么也能賣四五千。開著三輪車在莊戶里吆喝收麥子的糧販子也多了起來。秀榮和存生意見一致,直覺告訴他們,麥子的價格很可能還會上漲,他們要屯著麥子等待時機,賣上個心里價才稱心。他們的心里價具體是多少,他們也說不清楚,單單憑著直覺,現(xiàn)在出售肯定是不劃算。對于存生兩口子而言,哪怕是多賣一分錢,他們也要再三斟酌盤算一番。
燕燕考完試就提前進入了假期,每天幫著王家奶奶料理家務(wù)。麥子已經(jīng)整齊地碼在了糧食窯里,草垛還沒有用泥草抹平,場里還有幾堆麥秸桿沒有背下來。洞門里堆放著幾袋沒有收拾干凈的麥子,其實里面沒有多少麥子了,大多都是癟麥糠和雜七雜八的草籽渣滓。地里的胡麻黃多青少,肉眼可見地變了顏色,大太陽曬個四五天就能收割了。幾場暴雨過后,玉米地里的灰條和棉蓬把行隙間的豆豆都蓋住了……莊稼地里繁衍生息,莊稼漢總有干不完的活兒。
秀榮和存生趁著雨后地里墑情好,在麥茬地里播撒了幾畝糜子,等著秋后收割了明年倒茬種玉米。燕燕有時也跟著三輪車看攤賣菜,這是她最情愿干的事兒。整頓后的東郊蔬菜批發(fā)市場,秩序明顯沒有以前混亂了,加上販菜的都是沾親帶故的熟人,相互間你來我往有了照應(yīng),燕燕的任務(wù)慢慢地從看車轉(zhuǎn)變成了看攤賣菜。
燕燕不跟著趕集賣菜時,就在王家奶奶的監(jiān)督下,割草喂牛洗衣服做飯,也總有干不完的家務(wù)活兒。今年的雨水充沛,田里的野草長得比糧食還茂盛。燕燕時常背著背簍,提把鐮刀,穿梭在附近的田間地頭給牛割青草。進到玉米行隙深處,風(fēng)一吹,只聽得草葉間嗤啦啦地發(fā)出聲響,不禁讓人心生膽怯。燕燕一邊撅著屁股彎腰割草一邊唱歌壯膽:“小山娃,放學(xué)后,一把鐮刀拿在手,上東莊呀下西溝,哪里有草哪里走。”這首歌確實應(yīng)景,每次割草時,她都會不由自主地哼唱起來,反反復(fù)復(fù),復(fù)復(fù)反反。不一會兒,背簍里的草就晃晃悠悠地溢了出來,她使勁地按壓下去,還能再割一抱添進去。
王家奶奶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縫補著簸箕。簸箕邊緣的薄木板已經(jīng)裂開了幾道口子,她在穿舊的衣服上剪了幾塊布包裹在上面縫合。看見燕燕進了洞門,她隨口說道:“我看北邊個云罩得陰沉沉的,估計明兒個還有雨呢,你今天怕要把明天的草也割下呢?!毖嘌鄾]有吭聲,徑直走進草窯把背簍一扔,踢踹著背簍憤憤地說:“好不容易放了一個長假,一天呆家里像個伙計一樣,沒完沒了的做活,不是喂牛喂豬就是喂雞喂狗,牲口喂飽了還要做飯喂人,都長了個嘴,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吃吃吃,有啥意思呢?我爸爸非要讓我尋青草割,放著墳地里一地的苜蓿,還有王山上幾大塊谷子草,不割來喂牛,都等著結(jié)籽呢嗎?玉米葉子把我臉刮得燒呼呼的疼,手都被冰草割了幾個血口子。我再不去了,明兒個下雨,牛吃干草去!哼!把我也當牛一樣使喚呢?!毖嘌鄳崙嵅黄降剜洁熘贿厯钢鴫ι系母赏镣磕ㄔ诔鲅氖种干稀M跫夷棠填^也不抬地做著手里的針線活兒,嘴里小聲念叨:“把這碎先人!越大越懶,見做個活牙叉骨上勁大的。干活都不上心,還能念個啥書?你娃這個慫樣式,以后嫁到婆婆家,人家還不攆了?!蓖跫夷棠掏铝俗炖锏囊唤鼐€頭,繼續(xù)咕叨,這次她放大了聲腔,“谷子草留著長幾個谷子頭,碾了咱們還熬著喝米湯呢。墳地里那點二茬苜蓿,而今割了喂??上Я?。今年的雨水好的,哪個圪塄畔上割不下一抱青草,有多費勁呢?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白吃了十幾年的飯,這一兩年才把你當個人用呢。你多干點活把你爸你媽省下了,你屈得很嗎?你也不看那兩個一天跟頭把式的。你娃把書念到頭里面去了,沒一點點人情世故……”王家奶奶還在喋喋不休地嘮叨,燕燕聽得不耐煩了,倒出背簍里的草,把背簍一甩背在肩膀上,提上鐵鐮刀,朝著王家奶奶橫眉冷對地哼了一聲,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洞門,故意放大聲吼起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頭?!?p> 學(xué)校放了暑假,熊家老婆就捎話給秀榮,叫燕燕過去幫忙照看幾天強強,她和熊家老漢要摘花椒。燕燕一聽,老兩口提名叫響地點她的將,興奮得手舞足蹈,最讓她神往的還是效忠家門口的那個大澇壩。熊家老婆也不會像王家奶奶那樣,雖然她門眼睛里都是活兒,但王家奶奶總是見不得燕燕三個閑下來。燕燕一個勁兒地在小燕和顏龍面前夸夸其談,惹得小燕和顏龍憤懣不已。他們也想去浪門子,就跑到秀榮跟前,撅著個嘴嘟囔起來。秀榮只好給燕燕澆冷水,說:“你娃還想得美!叫你去哄娃娃呢,又不是叫你去浪門子。七八個月的娃娃能翻身會爬了,正是最熬人的時候。你不操點心給人家把娃看好,萬一從炕上跌下來或者磕碰一下,我看你臊的,咋給人家交代呢!你外爺外奶摘花椒的時候,你得定定守著看娃,哪有時間耍呢?”秀榮說完,轉(zhuǎn)頭又指著小燕和顏龍訓(xùn)斥起來,“你們兩個見風(fēng)就下雨,聽燕燕給你們胡吹冒撂呢。咱們把胡麻和那幾樹花椒收拾完,家里也閑閑的,還沒你們耍的時間!”聽秀榮這樣一說,小燕和顏龍頓時臉露悅顏,吐著舌頭給燕燕做鬼臉。燕燕滿不在乎,反正她覺得,去熊渠比待在家里樂趣更多。再說了,看個小屁孩能有多大點子事兒。
讓燕燕出乎意料的是,看一個半歲大的小孩竟然比她干家務(wù)活更累人。效林兩口子去趕集,熊家老婆照例早早起來生火做飯。熊家老漢幾十年如一日的早茶習(xí)慣永遠雷打不動。夏天熱,窯里籠不住火,熊家老漢就用廢舊鐵皮筒制做了個土爐子,專門放在墻角熬茶。每天早上籠起火,熬幾罐濃郁的罐罐茶,就著饃饃咸菜,吸溜吸溜地喝上幾杯,一天的精氣神都提起來了。吃罷飯,熊家老婆備好簸箕、篩子和竹籃,還拿了幾個蛇皮袋子,好讓燕燕帶著強強坐在樹蔭下玩耍。熊家老漢拿著灰耙和一截長棍。他們的花椒樹是十幾年的老樹了,枝干粗壯高大,枝頭的花椒必須得拿著灰耙頭勾下來才能摘到?;ń穲@在門前的半坡里,中間有一處塌陷下去的低洼地。雖說只有三棵花椒樹,茂密的枝干接天連葉籠罩著整個園子,下面卻是雜草叢生。熊家老漢先把拌腳的蒿草割掉。三伏天蛇蟲出沒,萬一踩到腳下瘆得慌。攤地高處有一棵一粗壯的大核桃樹,是隔壁春生家的。燕燕把蛇皮袋子鋪在樹下,自己坐在上面,抓住強強的一只腳,任他在袋子上翻滾摸爬。經(jīng)過幾天的折騰,她已經(jīng)沒有耐心逗他玩了。她還是小看了這個“”屁大點”的小孩兒,只要他不閉上眼睛睡覺,總有消耗不完的精力,一會兒能摸爬翻滾,一會兒吃喝拉撒。他似乎還有能掐會算的本事,只要把飯碗端到桌面上,他就鬧騰著屙屎尿尿。熊家老婆總是用她糊著面的手給他擦屁股換衣服,完后自然而然地在圍裙上抹擦一回,又端起飯碗吃飯。在熊家老婆家住的那段時間,燕燕習(xí)慣端上飯碗坐在院子里的木頭樁上吃,咀嚼飯菜的時候,腦海里總是會不經(jīng)意地浮現(xiàn)出強強屙的那團冒著熱氣的屎粑粑,隨之胃里一陣翻涌,嘴里嚼著的東西怎么也無法下咽。熊家老婆總是以開玩笑的口吻對燕燕說:“你還嫌棄我們娃臟呢,你碎時也是這個樣子。我記得有一回,你爸平躺著把你放在肚子上顛得噘嘎噘嘎的,沒成想把屎抖了出來,差點跌到你爸的嘴里了。有娃娃的人家都是這,想得個利索沒有辦法?!?p> 燕燕只要和強強單獨呆在一起,她就感覺自己的眼皮隨時都在打架,乏困得不能自已。強強看見了地上的螞蟻,光著屁股蹬著腿,黑黝黝的屁股蛋一擰一擰地就往前爬。燕燕連忙拽住他的一只腳,強強蹬不動了便扭頭朝燕燕撇著嘴哼唧起來,沒被束縛的另一只腳用力地蹬著燕燕的手,一邊掙脫一邊伸手去夠螞蟻。燕燕傾斜著身子坐在旁邊,不耐煩地抓緊了腳踝任他掙扎。她擔心熊家老婆看見她欺負強強,故意放大了聲腔,裝作勸阻的樣子:“不敢捉,皮蟲螞咬手手呢,哇——手手疼,嗚嗚嗚——”嘴上如此說著,手里卻越發(fā)拽得用力。強強沒辦法掙脫,腳踝也被拽疼了,“哇”的一聲咧著嘴號出了聲。燕燕趕緊抱起來跪在原地哄,拍著他的肩膀,嘴巴里不住地說著哄睡的童謠:“噢—噢,娃娃乖,睡覺覺,睡覺醒來要饃饃,饃饃哪?貓吃咧,貓哪?上山咧,山哪?豬毀咧,豬哪?刀殺咧,刀哪?不見咧……”她學(xué)著熊家老婆的樣子強按著強強的身子,要他傾倒在她懷里睡覺,嘴里一遍又一遍說唱著童謠。這首童謠她再熟悉不過了,她們?nèi)齻€小時候睡覺時,王家奶奶和秀榮經(jīng)常唱給他們聽。滿架塬上的人哄小孩兒睡覺都用這首童謠。強強毫無睡意,他剛睡覺起來沒多久。他在燕燕懷里掙扎著要挺直腰桿直起頭,鼻涕眼淚都糊在了燕燕的肩膀上。燕燕嘴上不好說,心里早就窩了一肚子火無處發(fā)泄。她使勁地在強強的屁股蛋上擰了一把,強強哭得更厲害了,張大的嘴巴像個喇叭一樣,能看見嗓子眼里的咽舌一上一下的顫動。熊家老婆聽見了,一邊罵叨著強強一邊走過來:“把他這個碎先人!像是叫人掐了一把一樣,嘶聲裂肺地號著要做啥?吃飽喝好就跟著你姐姐好好耍嘛。再這么個慫樣子,吱吱哇哇的,我也丟半袋麥子放炕上,腰里拴上個繩子,像個狗似的,叫你個家翻騰起,跟前放點饃饃,餓了就抓上吃去。單幫子人家忙地里的時候,還不都是把娃娃在炕上拴著,誰還專門看他呢!有的娃把屎尿屙在褲襠里,拿手一頓胡亂抓,大人回來把屎都吃得差不多了?!毙芗依掀耪f笑著從燕燕手中接過強強,拍著他肉嘟嘟的屁股,愛戀地說:“丑蛋蛋,你哭鬧著咋了?是不是要奶奶抱呢?奶奶摘花椒的手麻得都不敢逗你。我娃乖,讓姐姐哄上耍,奶奶趕緊把花椒摘完,曬干賣了給你買糖糖吃?!毙芗依掀虐褟姀姾骞赃f給燕燕,又過去摘花椒,燕燕抱著強強一邊搖晃著身子抖來抖去,還不忘斜著眼睛瞪幾眼強強,嘴巴里小聲嘟囔著罵些平日里聽來的臟話。強強以為燕燕在逗他玩,反倒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眼睛瞇成了一道彎彎的線。
睡到半夜,熊家老漢被牙疼折磨得無法安睡,翻來覆去地呻吟:“哎喲喂——媽媽呀,要人命呢!天光神,把人疼死了……我都快沒命了,你個死老婆子還能扯著呼嚕睡大覺,看心狠嘛!”熊家老婆被稀里糊涂地吵醒來,掀開被子一骨碌坐起,開了燈問道:“牙又疼開了嗎?唉,我只要把頭跌到枕頭上就做夢,還當你在夢里頭聲喚呢。那咋弄?疼得受不了了就要拔呢,我干脆尋個鉗子給你拔了算了。”熊家老婆瞇眼打了個哈欠,清醒了一些后,語氣緩和地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人一老牙口就不行了。你后槽里的那個牙一直耍麻達呢,不行真的要拔呢?!毙芗依蠞h試了試早已搖擺不定的牙齒,就指使熊家老婆按照原來的方法給他拔牙。熊家老婆找來一根麻繩,把一端拴在門扣的鐵環(huán)上,把另一端揉捻細打了個活扣套在熊家老漢作疼的那顆牙齒上。熊家老漢趴在炕頭大張著嘴巴,熊家老婆掂量著氣力慢慢地關(guān)合拴著繩子的那一扇門。熊家老漢“哎喲”一聲后,伸手取出了被血浸染的那顆牙齒,含糊不清地說著:“哎呀呀,這個牙把我害了有一兩個月了,終于把這個禍害拔了。嘖嘖嘖!半邊臉都沒了知覺?!毙芗依掀诺沽艘槐f給熊家老漢漱口清洗,隨后把拔出來的牙齒沖洗干凈,拿在燈下仔細瞧了一番,說:“光說你喊疼呢,牙根底下都爛完了。叫你早些拔,你硬是推托著不拔。”熊家老漢瞇著眼睛無心回應(yīng),半張著嘴巴倒吸著涼氣,不時抽搐著嘴角,一副痛苦難耐的表情。熊家老婆把那顆爛牙塞進了門框底下的窟窿眼里。熊家老漢已經(jīng)睡著了,胸脯平穩(wěn)地忽起忽落,不時地吧咂嘴唇吸著涼氣,“嘶嘶”地呻吟一兩聲。他總算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