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陡然驚醒,伸手一摸,竟然滿頭的汗。不知道為何會做這樣的夢。
或許是爹爹常常同我講關于章夫人的事情,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夢中那樣活潑天真的少女,一個會因為別人不喜歡自己而偷偷埋在被褥里哭泣的小丫頭,怎么會是那個我所看見的心狠手辣的章夫人呢?
我突然有點慶幸這只是個夢,倘若這夢是真的......我不敢想。
流蘇擰干手帕擦了擦我的額頭,小聲說:“殿下,范大人說他方才同殿下講話,講著講著殿下便打起了瞌睡,他喊了你幾聲但是沒有作用,殿下迫切地去會了周公。范大人說他見殿下鼾聲如雷,想來棋下的不錯,便沒有打擾你,自個兒識趣地走了。”
我:“......”
我爹是個書生,是個腦筋轉(zhuǎn)不過彎的書生,腦筋轉(zhuǎn)不過彎的書生不懂得打鼾對姑娘家其實是件令人害羞、且不能被公之于眾的事情。
我原諒他。
我深吸一口氣,又長長的呼出來,突然聽見屋門口有噗嗤的笑聲。
這聲音似曾相識。
那人慢悠悠地踱步進屋里,一身玄色的袍子,繡滿了精致的云紋,好個唇紅齒白的少年。
甫一進屋,滿室流金,熠熠生輝。
流蘇的臉紅的像個猴屁股,十分扭捏地行了個禮道:“三殿下。”
我甚少見到她這樣嬌羞的模樣,覺得有些新奇,不免多看了兩眼。
“皇姐?!?p> 少年悠悠地喊道。
臨祈繼承了爹娘的好相貌,生了一副美貌的皮囊。他對著我一笑,眼睛彎彎的像枚小月亮,唇角還有一粒相當可愛的小梨渦。
我被這一笑晃得頭暈眼花。
“晉無瑰寶,唯有臨郎”,大晉子民誠不欺我。
我揉了揉眼睛,盡管有所聽聞,卻還是有些不敢置信這么漂亮的孩子竟然是我異母同父的弟弟,身體里流著和我一半相同的血液。
流蘇行云流水般地抽出椅子,倒了杯茶,動作一氣呵成。
我愣住的那幾秒鐘,臨祈已經(jīng)從善如流地接過了茶,坐在了椅子上。
我頗有些頭大,然而流蘇已經(jīng)含羞帶怯地說了一句:“殿下,請喝茶。”
少年朝她淡淡一笑。
她的表情讓我覺得她簡直下一秒就會暈倒。
我不忍直視地捂住了眼睛。
臨祁揭開杯蓋,浮了浮茶上的白沫:“皇姐近些日子可好?”
我點了點頭。
他又朝我微微一笑,道:“那就好?!?p> 我一時有些恍然,這孩子朝我笑的時候,兩枚彎彎的小月亮像極了我夢中的女孩。
臨祁啜了口茶,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來,是因為有件東西落在了皇姐這里。今日好不容易得些空閑,特來取走它?!?p> 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是我和臨祁第一次見面,我不曾見過他,他又怎么會有東西落在我這里?
少年放下茶杯,一步步地朝我走過來,身長玉立,如此挺拔。
我仰頭看著他。
他俯下身,貼在我耳旁輕輕地說:“皇姐,看來大司農(nóng)將你照顧的很好,你是否忘了些什么?你好好想想。”
蔥白的指劃過我的臉頰。
他的動作很溫柔,吐出的氣息盡數(shù)噴灑在我耳邊。
我背上忽而冒出了涔涔冷汗。
低頭一看,那玄袍上分明云紋重重。
我貴人事多,竟忘了,那日太液池旁,推我下水的那個人,被我拽走了一片袍角,那袍角上面,繡著和眼前一樣的花紋。
臨祁帶著他想要的東西走了,留下了一句話。
玄袍暖玉的少年看著我,微微勾起唇角,眼睛彎彎的像兩枚小月亮。
他意有所指道:“皇姐,我只是取回我的東西,推你下水的人卻并非是我?!?p>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你落水的時候,大司農(nóng)剛好經(jīng)過呢?”
少年俯身湊近我,盯著我的眼睛。他說話的時候,聲音輕快,帶著少年獨有的清脆質(zhì)感,像有一對叮當亂晃的小鈴鐺在我耳邊響。
他的眼睛很黑,深不見底,含著巨大的深淵和陷阱。明明在笑,笑意卻沒有到眼底,盯得我脊背發(fā)毛。
我說:“云瑯沒有理由害我,他若想要害我,又何必跳水救我?”
臨祁覺得好笑似的,指尖拂過我的發(fā):“有蘇思河,你從來都這樣,看黑是黑,看白是白嗎?”
他的睫毛纖長濃密,撲棱棱的像兩把小扇子。
我后仰躲過,看著他反問道:“看黑不是黑,白不是白,難道是灰嗎?”
他愣了一愣。
雖然心里直打鼓,但是我還是理理衣襟,努力拿出長輩的威嚴道:“還有,我既早你兩年出生,便在輩分上壓你一頭。你今日如此直呼名諱,不知分寸,不成體統(tǒng),禮儀嬤嬤就是這么教你的么?”
少年沉默了一瞬,不怒反笑道:“皇姐教訓的是?!?p> 我到底是心里沒底,咳嗽一聲沒說話。
臨祁退開兩步,悠悠然道:“不過,皇姐有一事還是說錯了?!?p> 我詫異地看著他。
少年淡淡笑道:“云瑯有理由害你,他有理由害死我們每一個人,并且,理由充分?!?p> 是夜,我抱著膝蓋坐在門檻上看月亮,我爹湊過來坐在我旁邊。
我今日沒有心情去廚房偷肘子,他沒有肘子吃,連坐的姿勢都和平日不同,顯出了幾分寂寞和滄桑。
我爹看月亮的眼神很悲傷。
君子不貪口腹之欲,他是君子,所以他不能貪口腹之欲。因此雖然他貪口腹之欲,他也不能表現(xiàn)出自己貪口腹之欲,因為這樣很不君子。
做君子真麻煩,我光是想想,都已經(jīng)替他感覺到悲傷了。
我看著地上一大一小兩個影子,嘆了口氣。
爹爹跟著我嘆了一口氣。
我悲傷地在地上畫了個圈圈。
爹爹也跟著我悲傷地在地上畫了個圈圈。
我伸手撐著下顎。
爹爹也跟著我伸手撐著下顎。
……
我對著月亮長吁短嘆了半晌,又低頭看自己的影子發(fā)呆,雖然我做事一向有些威猛,但是眼前影子被拉長了看起來還很有些柔弱,很惹人憐惜。
不對,不是影子,我本來就是這么一個柔弱且惹人憐惜的女子。
眼前倏然出現(xiàn)了一雙官靴,白的皮,黑的底,沾了些微塵泥,靜靜地佇立在我面前。
“殿下與范大人蹲在這兒做什么?”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點疲倦,低啞中又透著些許難言的冷漠。
坐在門檻上邊看月亮邊傷春悲秋這事兒說出來多少有些小家子氣,我如今也是個有身份的人了,得想個得體而且不失帝女風范的說辭才是。
我低著頭琢磨了半晌,剛想說話,就聽到我爹學我嘆了口氣道:“賞月?!?p> 我:“……”
他有時候真是正直的讓我想擼起袖子打他一頓。
云瑯沉默了一陣。
我多少有些忐忑,我想問真的如臨祁所言,這一切都是他設的局嗎?為什么臨祁說他有理由害死我們每一個人呢?
就聽到少年不冷不淡地說:“殿下和大人想看月亮,可以去后門坐著?!?p> 他這話說的很不客氣,與平時截然不同,平時的云瑯雖然冷漠,但說話絕不會尖刻的如此直接。我抬起頭,眼尖地注意到,他暗紅的官袍中藏著一點黃。
黑犀牛角軸,翻飛的銀龍。
圣旨?
云瑯白皙的臉上神色不定,表情尤其冷漠,眼角還泛著一點奇怪的紅。
月光揮灑了一地的銀霜,他背光而立,官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爹爹訕訕地摸了摸鼻子,他是個讀書人,還是個臉皮很薄的讀書人,當下便站起來,想揪著我的后領將我揪到一邊去。
我問他:“你這次進宮,父親同你說了些什么嗎?”
云瑯淡淡道:“沒說什么。”
我追問:“沒什么父親為何要下旨?”
他用冷冽的目光看了我半晌,不言語。
我心里忍不住有些發(fā)慌。
好半晌,才聽到他用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冷漠地說:“君上為何下旨,殿下心里不清楚么?”
我奇怪地看著他:“我為何會清楚?”
他冷冷地道:“民間的那些流言,難道不是殿下放出去的么?”
我好笑道:“我初至帝都,有什么能力興風作浪,怎么會是我放出去的……”
話未完,突然感到揪住我后領的手微微一滯。
我將剩下的話吞進了肚子里。
云瑯神情淡淡道:“殿下怎么沒本事,殿下的本事大著呢。殿下不是對君上說了什么很感興趣么?那就自己去看吧。”
他將懷中的圣旨丟在我懷里,大步流星地擦過我走了。
我抱著那軸圣旨在原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