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副高山鳳凰圖掛在了大司農(nóng)府邸的正堂,將早已割裂出的一縷精魄放在畫里,護佑爹爹和府中諸位平安。
我原是湯谷吸收日月精華滋生的靈物,本體可解萬物之毒。
要不是轉(zhuǎn)世后成了肉體凡胎,區(qū)區(qū)七日疫對我而言,倒還真不是什么難事。
這縷精魄我早些年放在一只鶴精體內(nèi)養(yǎng)著的,它修為淺,執(zhí)念卻深,明明是天生的靈物,卻偏偏愛上了凡人。
彼時朱瑾因為被真火灼傷,身體日漸頹敗,就像被針扎了的氣球,四處漏風,我這邊把靈力填進去,那邊就漏的一干二凈。
照這樣下去,他遲早會死。
恰逢這只小鶴精從三十四重天溜出來迷了路,我便割出我的一縷魄同她做了一筆交易。
它要去報恩,我便助它一臂之力。
它去凡間助它那短命郎君實現(xiàn)夙愿,我來設(shè)法救我兄長的命。
這小鶴精為了改它那本應(yīng)早逝的小夫君的命數(shù),將原本好端端的凡世硬生生攪成了一灘爛泥。
壞事做絕,最后不得善終。
我撫摸著那縷魂,指尖滾燙,殘余著它的不甘。
可世間怎有一個人就把便宜全占了的道理呢。
想要一樣東西,就得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
魚與熊掌,從來不可兼得。
我估摸著云瑯大抵車行百里左右,提筆留下一封家書,這才蹲進箱子里,托府里的小廝找了兩個大漢抬著,抄小道追了上去。
箱子上貼了封條,封條上蓋了鎏金的御印,護城的將士看了一眼御印,沒有過多追問便放了行。
山路崎嶇顛簸,箱子里空氣十分稀薄,粗糲的木頭摩擦著裸露的皮膚,我痛的冷汗直冒。
那小廝在一旁小聲安慰道:“殿下忍忍,再忍忍,很快就追上了?!?p> 無休止境的昏暗與窒息幾乎將我吞沒,我艱難地應(yīng)了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終于響起少年山泉般清冽的嗓音。
“這是什么?”
那小廝道:“殿下繡了兩幅鳳凰圖,托奴送了一副來,為大人送行?!?p> 云瑯淡淡問道:“鳳凰圖?”
那小廝對答如流道:“還有些封好的黃金,殿下?lián)钠h地方貨幣不流通,奏明陛下得來的?!?p> 云瑯應(yīng)了一聲,說道:“難怪封條上有御印?!?p> 幸好來之前偷偷演練過,不然現(xiàn)在肯定穿幫。
我吁了一口氣。
頭頂上方傳來極其輕微的手指落在木頭上摩挲的聲音,那動作幾乎是漫不經(jīng)心的。我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心跳聲幾乎穿透耳膜。
“金絲楠木?確實貴重?!?p> 過了好一陣,四周恢復寂靜,云瑯沉吟道:“天色已晚,前方有個客棧,我們在那一處歇腳?!?p> 我剛松一口氣,就聽見他頓了一頓,道:“至于這箱子,就抬進我的房間吧?!?p> 小廝震驚到結(jié)巴:“大…大人……這,這不太好吧?”
按照預想,箱子應(yīng)該和他們的隨身行李一起放在馬車上落灰。守夜的將士已經(jīng)被我提前打點過了,正好可以趁機去吃點東西,怎料這人不按常理出牌,給我來這一套。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清冽的聲音里似乎捎上一絲生動的笑意:“有什么不好?”
他慢條斯理道:“這么貴重的東西,就應(yīng)該貼身看管,不是么?”
是夜,客棧的小二來敲門,我敏銳地從紛雜的香氣里辨認出了魚香肉絲……糖醋小排……好像還有醬肘子?
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熱淚盈眶地摸了摸肚子。
嗚嗚好餓——
店小二熱絡(luò)地套著近乎:“大人,小的看您晚上沒怎么動葷腥,還以為您不愛吃呢?!?p> 云瑯好像模糊不清地笑了一聲,淺淺嗯了一聲:“我確實不愛吃?!?p> 店小二遲疑道:“那——”
云瑯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我在來的路上撿了只小貓,嘴饞得很,還貪吃?!?p> “貓?”店小二的聲音里充滿疑惑,“哪兒呢?小的怎么沒瞧見?!?p> 云瑯笑了笑道:“這會兒藏起來了,膽子小,十分怕生呢。別說你瞧不著,藏的嚴嚴實實的,連我都瞧不著?!?p> 店小二半信半疑道:“大人拿這些東西喂貓?會不會太多了?廚房還有些剩飯,喂貓正合適,不如……”
“不了?!痹片樅Φ?,“我撿的這只小貓比尋常人家的小貓要嬌貴些,若是吃了剩菜剩飯拉肚子就不妙了?!?p> 店小二是個機靈的,趕忙恭維道:“大人您真是有善心,這貓遇著大人可真是好福氣吶。大人您先喂著,小的不打擾您,小的這就下去準備熱水和浴桶。”
隨著關(guān)門聲響起,我的心也緊張地砰砰砰跳起來。
房間里現(xiàn)在…就剩我和云瑯兩個人了。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不過很快,這種冒著粉色泡泡的幻想就被我自己親手打碎了。
因為我突然想起來我現(xiàn)在在云瑯眼里只是一個箱子。
一個裝著黃金的、相當貴重的金絲楠木箱子。
……
我現(xiàn)在是個箱子,還能發(fā)生什么?難不成云瑯會三更半夜吭哧吭哧舉著這個金絲楠木箱子上上下下練舉重?
不過以我的姿色,就算我愿意,云瑯恐怕也未必肯做這登徒子吧。
在湯谷的時候,單論皮相,我就比不上兄長,不過好在還有些靈動,現(xiàn)在的五官比那時更平平無奇,根本沒有可以誘惑別人的資本。
不曉得為什么,我突然對這個事實感到頹喪。
外面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趕緊屏住呼吸。
腳步聲停在我的耳邊。
那人的聲音里盡是懶散的笑意:“殿下,還不出來嗎?”
糟糕,被發(fā)現(xiàn)了。
我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那人靜靜等了一會兒,不見有動作,細長的手指撫上木箱,喜怒不明道地喊我的名字:“有蘇思河。”
我回過神,只覺得頭皮發(fā)麻,伸手扣動箱子里的機關(guān)。
世界驟然明亮,我一時無法適應(yīng),勉強捂住眼睛。
那人俯身看著我,晶亮的眼底帶了一絲滾燙的笑意。
“瞧瞧,被發(fā)現(xiàn)了呢,小貓。”
就在這時候,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
我尷尬地笑了兩聲。
云瑯含笑道:“殿下折騰一路辛苦了,先用膳吧?!?p> 我慢吞吞地從箱子里爬出來:“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云瑯不確定地問道:“殿下總不會覺得自己藏得很好吧?”
我:“……”
他的這個語氣讓我覺得更丟臉了。
我只好生硬地哈哈笑兩聲:“怎么可能,大人真愛開玩笑?!?p> 云瑯垂眸看著我,從嘴角漫不經(jīng)心地挑出一個笑來。
風卷殘云過后,我摸了摸滾圓的肚皮,看一眼坐在床邊從容看書的少年,后知后覺道:“云瑯,你餓不餓?”
我又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現(xiàn)在問這個問題顯然已經(jīng)沒有意義,不僅沒有意義,還有點像是在挑釁。
他不答,放下手里的書卷:“殿下吃飽了嗎?”
我點點頭。
云瑯想了想,道:“殿下今夜在這里小憩一晚,明早便坐馬車回城?!?p> 我搖了搖頭。
他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我,目光中帶了些考究,濃黑的眼睛里漾出銀白色的月光。
我老實道:“我想跟你一起去長寧?!?p> 他盯了我許久,在確定我不是在開玩笑之后,突然就笑出了聲。
“有蘇思河,你知不知道,在去長寧的路上,每天,每時,每刻,我們都有可能變成那些被拋進河里發(fā)臭的尸體?”
我老老實實地點頭。
他聲音突然低沉下來:“你不怕死?”
我只好實話實說:“其實還是有點怕的?!?p> 云瑯啞然失笑道:“怕還跟來?”
我看著那熟悉的笑容,怔了一怔。
扶桑,凡人有句話我一直很喜歡——生同衾,死同穴。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這些話在我腦海里就像煙花一樣炸開,眼中熱意上涌:“因為……”
他抬起眼睛:“因為什么?”
我吸了吸鼻子:“我喜歡你?!?p> 那少年收起笑容,認真地端詳了我一會兒。
他走到我身邊,彎腰擦去我眼角的淚花,輕輕嘆息一聲。
“有蘇思河,你到底把我當成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