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樓買好早餐上來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起來了,七點多,天已經(jīng)大亮,兩人安靜地坐在桌前吃早餐,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不過他倒是不時地拿余光偷偷打量她。
她忽然有些突如其來的悲哀和心酸,什么時候開始,他在她面前已經(jīng)變得如此小心翼翼甚至畏畏縮縮?她記得她很小的時候,他是那樣高大,威風(fēng)又自信的男人。
喝進嘴里的甜豆?jié){都像是一下子變得苦澀,她沒了食欲,放下杯子看向他說:“昨晚我已經(jīng)想過了,欠人家的錢沒法賴,肯定要還,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房子賣掉?!?p> “賣房子?”他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以后我們住哪?”
“我考慮過了,把房子賣掉還了債之后應(yīng)該還能剩一點錢,可以暫時租個房子住,我平時都住在學(xué)校,你一個人,租個小點的房子應(yīng)該也不會太貴?!?p> 他看了看她,皺著眉毛說:“是不是再考慮一下?這套房子可是你爺爺奶奶留下來的,而且這幾年一直都在傳要拆遷,現(xiàn)在賣了太不劃算了?!?p> 她忽然有些不耐煩起來:“現(xiàn)在還有其他方法嗎?”
難道她不知道這是爺爺奶奶留下來的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嗎?難道她不知道臨時急著賣房子只能是賤賣嗎?難道她不知道房子一旦賣掉,從今以后他們連個安穩(wěn)的棲身之所都沒有了嗎?
但是走到這一步,若還有其他路可走,她又怎么會忍心丟掉她的家,即便心知肚明只是名義上的家,但是對于從來就沒有得到過更多的她來說,這個名義,又是何其的彌足珍貴。
他沉默了幾秒,還是試探著開口:“小蹊,要不......你就答應(yīng)章家的要求吧,我看章程那個小伙子還挺不錯的,家世又好?!?p> 她只是冷漠地看著他,手不由自主地握緊,連心尖都疼的發(fā)顫,她真的沒想到,到了此時此刻,他還不知悔改。
小時候陪奶奶看《白毛女》她一直覺得電影里的喜兒太過悲劇,現(xiàn)在想想,現(xiàn)實的悲劇永遠比戲劇更令人覺得悲哀。至少,電影里的楊白勞,即便是到死,也是全身心愛著女兒的。
“你真的把我當(dāng)你的女兒嗎?”
如果你真的把我當(dāng)成你的女兒,又怎么會忍心拿我一生的幸福當(dāng)賭注?只為了換取那廉價的三十萬。
如果你真的把我當(dāng)女兒,又怎么會忍心讓我從小受盡人情冷暖?連坦然面對世人眼光的勇氣都沒有。
如果你真的把我當(dāng)女兒,為什么......不能讓我不再為你失望,為你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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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淺打電話來的時候她正握著手機一遍遍地糾結(jié)到底要要不要開口和她借錢。
她看著手機屏幕上跳動的字眼,不由有些楞,這是老天爺都在給她機會嗎?
很多年之后當(dāng)她經(jīng)歷無數(shù)世事,看遍人間繁華,終于能夠平心靜氣,以最溫和的態(tài)度去面對生活中所有的美好和不美好之后,她才終于明白,這世界哪有什么悲天憫人,普度眾生的老天爺,不過是那些愛你的人,在你完全看不到的角落,默默為了安排著一切,讓你免受生活和命運的捉弄。
但是此時此刻,二十一歲的她,對于這一切,只當(dāng)是命運的提示和安排,于是終于有了開口的勇氣。
“小蹊,最近在家干嘛呢?有沒有想我???”淺淺的聲音歡快的像是出谷的黃鶯,清脆明媚,讓她不安和焦慮的心情都不由緩解了下來。
“還能干嘛,睡覺吃飯看書,至于想你嘛,暫時沒有提上日程。”
“嘖,你的生活真是有夠無趣的。”淺淺在電話那頭一個勁嘆息,“天天悶在家里你不怕把自己悶出病???”
“那不然怎么辦?我要是跟你一樣有錢,我也滿世界的去旅游??上?,貧窮限制我的步伐?!?p> “哎,說的這么可憐,那我下次出去玩帶上你,行了吧?”
她忽然安靜了下來,好一會都沒說話,淺淺都以為她這邊斷線了,她才終于鼓起勇氣開口說:“淺淺,我家里遇到點事,你能不能借我點錢?”
淺淺想也沒想就說:“借錢?可以啊,你要多少?”
“三......三十萬?!?p> 淺淺不由提高了聲音,很是驚訝:“三十萬?”
她連忙說道:“我知道是太多了點,可是我真的沒辦法了,我保證等過陣子我把房子賣了拿到了錢就還你,你能不能幫幫我?”
聽到她說賣房子,淺淺更驚訝了,連忙追問:“等等,小蹊,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借了高利貸?”
“沒有,沒有,你不要亂想,我沒事,是我家里......”她實在難以啟齒自己家中的情況。
“好吧,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只要你沒什么事就成。不就三十萬嘛,我借給你就是了?!?p> 她想不到她這么容易就答應(yīng)借這么多錢,不由有些感動,連鼻子都酸澀起來,“淺淺,謝謝你,我肯定盡快還你?!?p> “死丫頭,跟我還說這些???不過你剛才說賣房子,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你們家現(xiàn)在還住著你爺爺奶奶留下來的房子,我沒理解錯的話,那應(yīng)該是你家唯一的房子吧?把房子賣了,你們住哪?”
“沒事,租房子住也可以的,我們小地方,房價也不貴?!?p> “那怎么行?租房子多不方便啊。這樣吧,我把錢借給你,不過你不用急著還。你放心,這些錢大部分是我之前拍廣告自己掙的,還差一些我可以問林一深借,不用找我爸媽拿錢的,你不用有負擔(dān)。反正還有一年半我們就畢業(yè)了,你畢業(yè)找到工作了再還我,這樣好不好?”
她已經(jīng)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連嗓子都像是哽咽住了,這一刻,她覺得自己何其幸運,竟然能夠遇到這樣的朋友。
不問緣由,就這樣毫無條件,毫不保留地信任她。
“喂喂喂,夏成蹊,你不會是哭了吧。我告訴你,你就算是哭我也不會說出不讓你還錢的話的,等你畢業(yè)了,連本帶息一分不差地還我,少一毛我都跟你沒完?!?p> 她本來一腔感動無處發(fā)泄,此時卻被她一番話說的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知道了,債主婆,以后我就是你的包身工,供你差遣了行吧?”
“這還差不多,哈哈,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原來做債主的感覺這么好???你以后有需要記得再找我借錢哈?!?p> “......”
她把卡號發(fā)給她,下午錢就都到賬了,不過不是三十萬,多了100塊,她正納悶是不是銀行的人搞錯了,就收到淺淺的信息。
淺淺:多給你轉(zhuǎn)100,就當(dāng)我給你的過年紅包了,別謝我,本小姐一貫這么大方。
最后還發(fā)了個得意的表情。
她哭笑不得,也給她發(fā)了個搞笑的表情,一個不斷磕頭的卡通人,上面有一行字:謝謝老板,祝老板約炮成功。
淺淺立馬發(fā)了一行帶血的刀子給她。
她沒有再回復(fù),把手機握在手里,走出了家門。
還有三天就過年了,為免節(jié)外生枝,她想立刻就把錢還給章家。走出小區(qū)她就給章家打了個電話,是他們上次走之前留給她的號碼。
沒想到接電話的竟然是章程,聽說她要還錢似乎有些意外,最后卻只說了一句見面再說。
因為已經(jīng)是午餐時間,所以最后約在一家餐廳。
餐廳離她家近,所以她到的早了些,坐在靠窗的位子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忽然想起上午淺淺問她的問題。
“小蹊,你遇到了事情為什么不去找宋二哥?他肯定會幫你的?!?p> 她安靜了許久都沒有正面回答淺淺,只是輕聲請求她:“不要讓他知道?!?p> 讀書的時候看《愛的階梯》她一直不明白,女主靜書受到繼母百般虐待,為什么始終不愿意告訴自己最喜歡的成俊哥,只要她開口,他完全有能力將她帶離那些痛苦和折磨。
時隔這么多年,她恍惚間明白,其實害死靜書的從來不是繼母母女二人,而是那個沉迷美色裝聾作啞的父親。
當(dāng)最親的人都能不管不顧將你踐踏,你又從何而來的勇氣和自信去面對他人,尤其那個人,是你最愛的人。
她無法想象他了解她的家庭之后的神情,不論訝異或是震驚,不論心疼或是憐惜......都是她無法承受的。
刻入骨子里的自卑就像毒藥,明知有毒,依然選擇飲鴆止渴。
章程到的時候就看到坐在餐廳最里面的那個女孩看著窗外發(fā)呆,一動不動,眼神都像是放空了的模樣。不由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也是在發(fā)呆,傻傻地坐在人工湖邊的石頭上,看著一汪清澈的秋水不知道在想什么,連頭發(fā)吹亂了都不自知。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竟然還是這么愛發(fā)呆。
他走過去,徑自坐下,敲敲桌子:“等很久了嗎?”
她回過頭來,看著對面的男人,她已經(jīng)完全記不得他當(dāng)年的樣子,此時看著他,除了能將章程這個名字和他對號入座外,其他一切都是陌生的。
“沒有,我也剛來。”她無意和他交談,開么見山地問:“你是現(xiàn)在跟我去銀行取現(xiàn)金還是把帳號給我,我給你轉(zhuǎn)?”
“一來就談錢,你也太直接了,先吃飯?!彼α诵Γ衼矸?wù)員,翻開菜單隨意點了幾個招牌菜,然后又遞給她:“你喜歡吃什么隨便點?!?p> 她面務(wù)表情地看著他:“不用了,我沒打算在這吃飯?!?p> 他也不介意,把菜單遞給服務(wù)員,笑著看向她,“夏成蹊,我能問問你為什么這么討厭我嗎?”
以前還在高中的時候,她就沒給過他好臉色。她雖然有些獨來獨往,但性格還是比較開朗外向的,和身邊的同學(xué)相處也很大方。卻獨獨對他,從來是不假辭色。
她沉默了幾秒,忽然平靜地開口:“我沒有討厭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