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不愧被稱為國內(nèi)的三大火爐,一出機場,她就有種自己要被太陽烤化掉的錯覺。在英國那種溫和的氣候下呆久了,再來感受這樣的熾熱還真是不習慣。
直到坐上出租車她才覺得舒服了些,司機很熱情地問她去哪兒。
聽著熟悉的南京本地腔調,她終于有了一絲絲后知后覺的回到故土的心酸與欣慰。
想了半天,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司機的問題。
已經(jīng)有三年,她沒有和這里的任何人聯(lián)系過,包括父親。
她剛出國換了電話號碼之后其實給他打過一個電話,但是他從來沒有打回給她。也許是因為國際長途太貴,也許是因為別的。他不給她打電話她也不是很在意,她甚至想,他不找自己也能表明他沒有再因為爛賭搞出什么無法收拾的紕漏來,這是個好事情。
他過得好,她也就放心了。
至于交流父女感情什么的,她早就不奢望。
雖然沒有打過電話,但是她工作之后每個月都會往他的銀行賬戶里打一筆錢,給他在國內(nèi)當生活費絕對是夠的。
已經(jīng)三年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還住在原來租的那個房子里,想了想,她報了老家所在的那個鄉(xiāng)鎮(zhèn)的名字。
她想先去看看爺爺奶奶。
鄉(xiāng)下似乎比城里要涼快一點,水泥路兩側有許多濃密繁茂白楊樹,形成了一條林蔭道,偶爾有微風吹來,清涼怡人。
她拖了個小行李箱沿著馬路慢慢走,興許是正午時分太陽太大的原因,路上人很少。
較之三年前,這里似乎有了許多的變化,比如多了兩個她以前沒看到過的活動廣場,廣場上還裝了不少老年人用的運動器械,再比如以前村口的小賣部已經(jīng)成了裝修精致的小超市,通向村里的水泥路也擴寬了不少......她有些感慨地想,或許再過幾年她都要不認得回家的路了。
走到一個岔口的時候,看到大樹底下陰涼處坐了幾個中年婦人,正在一邊聊天一邊摘著從河里撈上來的菱菜。
行李箱輪子骨碌碌地聲音引得幾個女人都抬起頭來,帶著些好奇地打量這個帶著墨鏡打扮清爽的女孩,只以為是外地來尋人或是度假的。
她卻在她們面前停住,對著其中一個熟悉的人影,取下了自己的墨鏡,眼底已經(jīng)帶了淡淡的溫和笑意:“方阿姨,好久不見了?!?p> 頭上已經(jīng)添了幾絲銀白的女人看著眼前這張無比熟悉卻又帶著幾分陌生的臉,整個人呆了一呆,然后像是一下子反應過來一般,有些遲疑地站了起來:“小蹊?”
“才幾年不見,方阿姨就認不得我了?”
“哎呀,你這孩子,一走就是好幾年,也不曉得回來看看?!彼拥叵胍ニ氖郑鋈环磻^來自己滿手的泥污,于是又縮了回來,滿臉笑容地說道:“走走走,先上我家坐會去,這大太陽的,一路過來肯定熱壞了吧?!?p> 洋洋已經(jīng)上小學三年級了,九歲的小姑娘長得水靈靈的,扎著兩個彎彎的羊角辮,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可愛漂亮,歪著頭看了她幾秒便開心地笑了起來:“小蹊阿姨!”
最后一次見她還是三年前,想不到小姑娘還記得她,不由心底一暖,笑瞇瞇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臉蛋,笑著說:“洋洋成大姑娘了啊?!?p> 因為還在放暑假,所以小丫頭趴在客廳的茶幾上寫暑假作業(yè)。方阿姨忙前忙后地給她從冰箱拿了冰鎮(zhèn)的果汁飲料,又去切了西瓜,臉上的笑容一直沒有散。
“阿姨,您別忙了,我不渴。
“天這么熱,怎么能不渴?!彼驹趶N房一邊切西瓜一邊揚聲和她說話:“剛才在路上,阿姨可差點沒認出你來,越長越漂亮了?!?p> 她笑著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往廚房走:“阿姨,您就哄我吧?!?p> “你阿姨我從來不哄人。”
她注意到方阿姨頭上多了許多白頭發(fā),忽然就想起那句“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近來人事半銷磨”,心里不由有些酸酸的,
“阿姨,這些年,你們還好吧?!?p> “還好,洋洋也讀書了,就是大前年你叔叔在工廠不小心傷了腿,落了殘疾......”
她話還沒說完,夏成蹊就吃了一驚:“怎么會這樣?”
方阿姨見她臉色都變了,不由拍拍她的手安撫她:“沒事,就是走路不方便了,不影響日常自理?!?p> 她說的如此輕松,夏成蹊還是忍不住心里難過,叔叔那么好的人,除了喜歡喝點酒沒其他毛病。
“說起來,這事還得多謝小宋,以前真是我看走眼了,原以為他這樣的富貴人家孩子不可靠,沒想到......”方阿姨切好西瓜,一片片地擺在盤子里,有些感慨的樣子。
“阿姨,您說誰?”她想到了莫個人,卻不敢確定。
方阿姨沒注意到她的神情,隨口說:“你男朋友,小宋啊。”她抬頭沖她笑了笑:“小宋是不是沒有跟你說過這事?這孩子,給人幫忙從來不愿意張揚?!?p> 她有些怔愣,看方阿姨的樣子似乎是還不知道他們早在三年多以前就分手了,她想了想,沒有說什么,只是問道:“阿姨,怎么回事???”
“那一年你叔叔進了隔壁縣一家磚廠做工,臨近過年的時候,不小心被倒下來的磚塊把腿砸斷了,看病花了不少錢,但是工廠那邊不愿意賠償,只拿了兩萬塊錢就想了事。那個廠的老板在當?shù)睾苡袆萘?,跟?zhèn)里縣里的都有交情,那時候真是求告無門,打官司又怕打不贏。那一年過年可真算愁云慘淡,你叔叔躺在醫(yī)院里,家里積蓄都花光了,連買菜的錢都沒有。后來元宵節(jié)的時候小宋來了,知道了這個事情,也不知道他給誰打了個電話,第二天廠里老板就親自送來了一張卡,說是給我們的二十萬賠償金,態(tài)度還特別好,家里這才渡過難關。后來你叔叔出院,他又托人給他在南京一個單位找了個保安的活,工作輕松,待遇還很好。小宋這孩子,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方阿姨說著說著就紅了眼圈,抹了抹眼角,抬頭看向她:“小蹊,阿姨其實一直都想跟你道個歉,當年自以為對你好,對你說了那番話......說真的,你能遇到這樣的好男人,阿姨著實為你高興?!?p> 她聽了半天,心中有了疑問:“阿姨,你說前年元宵節(jié)的時候,宋......他來過這兒?”
方阿姨有些驚訝地看著她:“怎么?你不知道嗎?小宋每年都來啊,他說你去了國外讀書,所以托付他每年來給你爺爺奶奶上墳送燈啊?!?p> 她心里詫異到了極點,一時之間胸口又酸又澀,忽然想起,那年的月色之下,他抓著她的手低聲承諾:“以后每年我都陪你一起來好不好?”
他一直在遵守他的承諾,即便她已經(jīng)不在他的身邊......
她忍著眼眶的腫脹笑了笑:“沒有,我只是沒想到他這么守信?!?p> 方阿姨遞了一片西瓜給她,笑著說:“小宋當然守信,你走了的這幾年,他每年元宵節(jié)都來,他那么忙,可還是每次都把三天的燈送完才離開,我和他說他既然忙就不必親自來了,送燈的事情可以交給我,他卻說這是他答應你的,所以必須要做到。你一走好幾年,他一直等著你,也真是不容易。”
她在方阿姨家吃了午飯就直接坐鎮(zhèn)上的公交車到了縣城,連爺爺奶奶的墓地都沒有去。但是等她真正站在療養(yǎng)院外的時候,卻忽然像是被人被釘住了腳,無法挪動分毫。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
忽然間就有些恨自己,一走了之這么多年,丟下了一切,卻讓那個人替他承擔了那么多的義務和責任。
“小蹊啊,你這么多年沒回來了,有沒有先去看看你爸爸啊?哎,你爸這人就是愛賭錢,也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啊,怎么就......他和你叔叔同齡呢,也才五十多啊......”
“怎么?這事小宋也瞞著你的???”
“是那個什么阿什么茨的,我也不會說,反正啊,就是電視上常說的老年癡呆?!?p> ......
“夏成蹊?”
她聽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轉頭看去,有些驚訝,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遇到他。
章程在她回頭的一瞬間已經(jīng)徹底認出她,很是意外的樣子:“你什么時候回國的啊?”
“剛回。”她微微笑著,對著這個曾經(jīng)在她生命中也勉強算是留下過烙印的男孩,哦不,現(xiàn)在儼然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男人了:“章程,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我還是老樣子,開個小公司,餓不死撐不著。”他還是曾經(jīng)的大方爽朗性格:“你呢,鍍金回來的大海龜?”
她神色淡然:“我也還好?!?p> 章程看到她手里還提著行李箱,眼圈有些微微的紅,心下有幾分了然,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來看夏叔叔的吧?正巧,我也是準備去看他的,我們一起進去吧?!?p> 她倒是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
兩人進了療養(yǎng)院的大門,章程向她解釋說:“這幾年,有空的時候我都會來看看叔叔的?!?p> 她忽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許久才低聲道:“謝謝?!?p> “謝什么,我不過是沒事來走走,你應該感謝的是宋先生?!彼麄兙従彽匮刂燄B(yǎng)院的水泥走道往前走,這是縣內(nèi)最好的療養(yǎng)院了,環(huán)境很好,旁邊種滿了各種花草,草坪如茵,在陽光下顯得越發(fā)生機盎然。
她低著頭,拖著小小的行李箱,輪子在水泥路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我知道,我欠他太多了。”
他們走了一會兒,穿過一個花園,到了一處樹蔭下的時候章程忽然停下了腳步,看著她說:“夏成蹊,有些事情,我覺得有必要讓你知道了?!?p> 她莫名地看著他。
他輕輕舒了口氣,目光看向了遠處的一座亭子:“其實當年你爸爸想讓你嫁給我,并不只是為了他自己,他也是為了你。我和他私下其實也算是忘年交,他跟我說過,因為家里窮,這些年你受了很多苦,所以想讓你找一個有錢的男朋友。他是有些偏執(zhí)了,覺得自己當年就是因為沒錢你媽才會離開他,所以才會想要靠賭來發(fā)財,走錯了很多路。他雖然思想有偏差,但是對你,還是在乎的。”
“你可能不知道,其實2014年夏天的時候,他就被檢查出來有阿爾茨海默癥了,他很受打擊,不明白自己那么年輕怎么就得了這樣的病,同時他也開始醒悟,很后悔這些年的所作所為,覺得自己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很對不起你。”
“你一直以為那年年底他欠債被抓進警察局是因為賭錢對不對?其實不是,他找人借那么多錢是為了做生意,他說想在自己還沒有完全癡呆的時候多賺點錢留給你。只是后來被人騙了,所以才會欠下二十萬的債還不上?!?p> “我一早就知道他的病情,但是他讓我瞞著你,不想讓你擔心,后來你要出國,他索性就一直瞞下去了?!?p> “2015年夏天你去英國的時候,他的病情已經(jīng)開始慢慢加重,漸漸開始忘掉很多的東西,有好幾次都走丟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你走的時候他才沒有去機場送你,他怕你看出什么來。”
“你走了之后沒多久,宋先生就來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來的時候還帶了治療阿爾茨海默癥的專家,那個時候你爸爸的失憶癥狀已經(jīng)很嚴重了。宋先生本來想把他帶到上海去的,但是專家說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會對病人的病情有幫助,所以他找了這里最好的療養(yǎng)院讓他住進去,同時請了專業(yè)的護工照顧他每天的起居”
“他那么忙,但是還是會每個月來都看叔叔,每次來都會帶著專家一起給叔叔做檢查。但是你應該知道,這種病到現(xiàn)在都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這些年他的病情一直在加重。”
他說完,看向身旁那個滿臉淚水的女孩,眼里帶了不忍:“所以,夏成蹊,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他可能已經(jīng)不記得你是誰?!?p> *******
“其實這次的事情......”
“行了,什么也別說了,我有些累了,先回房間休息去了?!?p> “念書好,念書好,想不到小蹊這么有出息,竟然還能去英國,爸長這么大都沒出過國呢?!?p> “你在吃什么藥?”
“啊......哦,就是治胃病的,最近有些胃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