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長寧二十八年二月二十七
接傅柔綺下山時,上官謙怎么也沒有想到會遇上竹蘇后山的盛紋姍。
她原本正抱著一幅新作好的長畫卷,此刻因為看到路邊旁小孩子在哭泣,于是蹲下身來想要拿著手帕幫她擦眼淚,沒成想,站起身的瞬間,那條系著長畫卷的絲繩突然松開了,那半幅畫卷就這樣清晰的展現(xiàn)在上官謙眼前。
畫卷上半部分,烏云密布的天頂飛過自四面八方而來的密密麻麻的長箭,朝著下半幅的方向無情地射去,若下方有人立身箭雨之中,則必萬箭穿心而死無疑。
此情此景實在令人窒息難耐,甚至會不自覺地生出求死的欲望。
即便步步相望,卻當知傷者毫無半分生機可言。
邊側(cè)題詩只一眼便深感嘆息:
‘千次赴身江寒月,語淺回首萬箭惜?!?p> 看到畫的那一刻,上官謙竟不自覺地被驚了心,不過他還是立刻走上前去為盛紋姍收回畫卷,作揖行禮說道:“盛師姐,好久不見了?!?p> 盛紋姍也是一驚,隨后接過他遞上來的卷軸,點頭回了半禮。
“還未來得及聽說你回來了,這便又要走了?”
“來接柔綺去朔安?!鄙瞎僦t說話時還忍不住往山路那邊瞧了一眼,那位將來的安國公世子妃正在與重曦道別,姑娘們私下里的話他也不便聽,就提前下了山。
盛紋姍立刻就明白了上官謙這一趟的用意,抱著懷里的畫卷,她溫柔地淺笑著說道:“還未恭賀你與柔綺的喜事,今日便好生補上,你們成婚的日子可定了?”
“陛下賜婚,五月十二完婚,家里需要籌備的事情還很多,先將柔綺接過去比較踏實?!?p> “今年的好事很多,這是好兆頭?!?p> 她瞧了一眼有些發(fā)沉的天色,很擔心午后會下冷雨。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對于懷中畫的珍視,以致于就連上官謙也忍不住問道:“天色不好,怕是會下雨,師姐這是要去宿城嗎?”在他的印象中,她明明是不常下后山的。
她有些惋惜,垂眸道:“總有一處怎么也畫不好,需要高人指點一二。”
“師姐畫技早已登峰造極,不知還有何世外高人竟能夠指點師姐?”
“人外有人,在宿城的踏穆樓中,住著一位老畫師,我便是要去那里的?!彼安痪檬盏搅艘晃焕嫌褧牛@位忘年交邀請她前往一敘,她便想著請他指點這幅新作。
待盛紋姍走遠后,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才看到她們倆相攜著緩緩下了山。
重曦紅著眼睛,顯然是在山上就好生哭過一鼻子了,此刻依舊緊緊挽著傅柔綺的胳膊不松手,“師姐,你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回來看我,回來看師父了......我也不能隨便去朔安?!?p> 還未等傅柔綺開口安撫,倒是上官謙走了過來,不免打趣著說道:“寂初和靖塵離開的時候,也沒見你哭的這么兇。”
重曦始終貼靠在傅柔綺身邊,“他們之前也是一直住在紫林峰上啊,算不得朝夕相見,自然不比我與師姐的情分。”
說歸說,她也仰起頭來瞧了一眼陰沉沉的天色,隨后從袖中拿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直接塞進了傅柔綺的手里,用上官謙聽不見的音量,在她師姐耳邊囑咐道:“這是得子良方,最適合你的體質(zhì),去朔安之后直接讓浮言藥閣的人照著方子拿藥就好。”
傅柔綺平日里活潑大方,聽了她的話倒是害羞了起來,“這就是你說的新婚賀禮???”
“對啊,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最實用的東西了?!?p> 朔安盡是勛貴人家,以平民身份嫁入聲名赫赫的安國公府,雖面上風光,可私下里未必不會受委屈,重曦再三思量,唯有子嗣之事才能幫助她師姐在朔安、或者是在國公府站穩(wěn)腳跟。
若如此想,這一紙千金難求的求子良方,當真算得上最好的賀禮了。
這個道理,傅柔綺自然也明白,她又抱了抱重曦,像幼時那樣輕輕攏著她烏黑濃密的墨發(fā),笑著在她耳邊道:“難為你替我想這些。”
重曦亦緊緊回抱著自幼待她如同親姐妹的人,含笑道:“白頭偕老,琴瑟在御,這幾句話雖然平淡,可若都能實現(xiàn),也是求不來的福氣呢,師姐是個有福之人,所以這些定然都能實現(xiàn)的?!?p> 奈何姐妹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可終究是要分別的。
五日后辰時,馬車剛剛行過城門望樓,傅柔綺便忍不住掀起車簾來看。
上官謙還以為她是因為第一次來,所以對帝都處處都有好奇之心,正要開口簡單介紹幾句,卻聽見她突然問道:“我聽說,朔安城有個靜安寺極為靈驗,不知在何處???”
“你何時信了這些?”不怪他乍一聽很奇怪,平日里不燒香不拜佛的她,怎么會突然變得如此明篤而虔誠?
傅柔綺故作柔態(tài),咬著嘴唇猶豫了半晌才說道:“我三年前曾在嚴州的伽藍寺許愿,如今心愿達成,雖來不及去伽藍寺還愿了,能去靜安寺拜一拜,也算是我的心意了。”
“心愿達成?你三年前許過什么愿?”上官謙被她這么一說,倒是提起了不小的興趣。
“我曾許愿,能得你一眼青睞,不必再做姜寂初的陪襯?!鼻鞍刖鋵崬榍樵挘瑓s從未傾注她該有的感情,后半句平平無奇,卻訴說著她這些年來每一次笑臉待人時的不滿與低憤。
上官謙被這句話炸得怔愣在場,“你說......你希望得到我的青睞?”
顯然,他所有的驚詫都是因為前半句。
傅柔綺似乎很會揣測人心,或者說,她很會揣測他的心,她眼睛里閃爍著誠懇與仰慕的光芒,認真地說道:“在我心里,你最好。你所做的每一個劍招都比凌靖塵要強上十倍。”
毫無疑問,她時刻拿捏著這場對話的節(jié)奏,抓得準他每一處錯拍的心跳。
“可我知道,我自己不夠好,以致于你的注意力總會落在姜寂初身上,卻從未注意過我......究其這點來看,我始終是配不上你的,尚且無關門第之差?!?p>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鄙瞎僦t顯然被她溫聲細語的話揉亂了陣腳,“你很好,我也一直都很喜歡你的活潑開朗,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很放松自如的?!?p> 他說話時的語氣在顫抖,表象上是在緊張而認真對待,但他的用詞卻足以全然暴露了他對于這件婚事的態(tài)度:喜歡不是愛,而只有根本不在乎,才會放松自如。
聰明如傅柔綺,豈會看不出這句話里的玄機?
可她完全可以做到視而不見,甚至能順勢推波助瀾,達成她所有藏在心里的欲望和需求。
“你來竹蘇接我去朔安成親,放在以前是我連做夢都不會奢望夢到的?!备等峋_竟然主動牽起了他的手,用女人獨有的柔情去溫暖那雙有些發(fā)冷的手,“所以,我覺得我該去靜安寺一趟,為了以示虔誠,我覺得最好今日就去?!?p> “好,我陪你去?!鄙瞎僦t耳根是從未有過的發(fā)紅,似乎已被耳畔那道溫熱的氣息吹得心神顛倒,他微微起身在車門處敲了敲,囑咐道:“轉(zhuǎn)道,去靜安寺?!?p> 傅柔綺時刻不敢忘記自己的使命,她踏入靜安寺的那一刻,藏于袖中的印信便乖巧的滑了出來,被她緊緊攥在掌心,現(xiàn)在,她終于成為了宇文氏放在朔安的一雙最有用的眼睛。
“謙,你若是不喜歡里面的焚香味道,在這里等我就好?!彼缇涂炊怂壑袠O力掩飾的平淡,干脆順勢而為,將身邊這個最麻煩的累贅留下。
“那你快些出來,別被寒氣凍著了?!鄙瞎僦t攏了攏他自己身上的披風,反而將從車上帶下來的手爐輕輕放進她手里,囑咐道:“放心吧,我就在這里等你。”
傅柔綺捂著手爐,進去后問了好幾次路才勉強找到內(nèi)院法堂附近。
邁著步子輕輕踏進,她先是似模似樣地拜了拜,隨后將掌心里的印信放在最近的一個香爐下面,又縮回身子裝作恭敬的樣子鞠躬叩拜,環(huán)視四周,見法堂內(nèi)只有幾個灑掃的人,他們正低頭趕著手里的活,似乎從未有人真正留意過她。
她走出法堂的霎那,忍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今只等著藏于暗處的人主動來聯(lián)系她,用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的方式。想起這些,她突然覺得自己這條平淡無奇的生命終于有了意義,以致于沒有注意到有一位小僧人默默抬起了頭,瞥了一眼香爐下面的印信。
走去前院,傅柔綺看到上官謙依舊站在方才的位置,一步都沒有動過,心里想著這趟旅程對他來說該是有多無聊,以致于他總是一副完成任務的樣子與心態(tài)。
“我們走吧。”她嘴角掛著一抹極開心的笑容,雖稱不上驚艷,但卻足以撩動男人的心弦。
上官謙回以一笑,扶著她走去進了馬車,再然后便又聽到了車轍緩行的聲音。
在東寺街區(qū)的榮康坊內(nèi),有座安國公府為準世子妃備嫁所用的特地購置的宅子。
從遠處看,卻能見到一輛親王府規(guī)制的車駕,傅柔綺卻并不認得這些,直到行近時,她才看見那輛馬車的廂梁前頂,掛著一個暗金色的紋邊水牌,上面赫然描著‘宣親王府’四個字,隨后從車中走出一位身著常服的女眷,正是前不久剛剛新婚的姜寂初。
“也沒法事先知會你,我究竟何時能到,你在這等了好久了吧?”
傅柔綺被上官謙扶下車之后,趕緊來到她身邊,兩人笑著低聲寒暄了幾句。
“我也是才到不久?!?p> 姜寂初見傅柔綺不太懂京都禮儀,縱然當著宅子外來往的行人,她也不太方便全了禮數(shù),只得瞧了一眼不遠處的上官謙,隨后大大方方地笑著說道:“世子爺也就送姑娘到此吧,該如何照顧傅姑娘,自有我呢?!?p> 她有太后與敬平長公主的交代在身,于情于理,都該好好照料傅柔綺。
“如此,多謝宣王妃了?!鄙瞎僦t拱手回了一禮,便上車回了安國公府。
直到瞧著那輛馬車消失在轉(zhuǎn)角處,姜寂初才挽住她的胳膊,笑道:“師姐,咱們進去吧?!?p> 兩人相攜著先在園子里逛了一圈,半個時辰竟就這樣過去了。
傅柔綺打量著四周景致,不由得稱贊道:“一個備嫁的宅子而已,安國公府竟尋了這么好的園子,當真是有心?!彼桨l(fā)覺得走累了,便拉著姜寂初去了寢院里的亭子里歇腳。
院子里候著的女使們都沒遣了出去,獨留下了步千語。
“師姐是未來的世子妃,什么排場當不得?”姜寂初含笑說道,亦親自為她倒了一杯丁香花茶,指了指石桌上面?zhèn)浜玫某允?,“這是秋綿齋的點心,女眷們平日里都喜歡這一口,這幾樣是今年新制出來的樣式,口味極佳不說,還做的特別精致,師姐快嘗嘗?!?p> 傅柔綺雖然拿起一塊點心,眸光卻在認真打量著她,見她明明只穿了身常服,沒有戴太過華麗的首飾,但腰間玉佩上的紋路卻足以描繪著帝都內(nèi)的身份之別,所以她故意打趣著笑道:“從未見過你如此裝扮,今日一見,真是大氣端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