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變故來得太突然,也太不及時了。
即使是龐左夫,在這樣的人禍之中,也會如同其他凋零的殘葉,一同被風暴的中心撕碎。
已經(jīng)坦然處世多年的老人,在他的遲暮之年,徒增嘆息了。
自從那件事發(fā)生后,龐左夫肉眼可見的衰頹下去,原本就已經(jīng)老朽無力的身軀,一日日走向滅亡。
他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過他走過無數(shù)次的街道,用那枯萎的嗓音,吟詠一個生命在飄搖之中的詩篇。
人們見到他時,不再是喜上眉梢、歡欣鼓舞,而是好言相勸他回去休息。
他知道,自己的半個身體已經(jīng)交還給了星環(huán),余下的,只不過是殘存的身軀。
他感慨,他哀嘆,但他從未流露過這一切,因為他依然在等待。
他等待了太多,他等待過許多人,但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人讓他放心不下,他等待過許多事,但現(xiàn)在只剩下一件事讓他無奈長嘆,他未曾等待死亡,而死亡正一步步向他走來,他等待災難后的光明,而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會是什么樣子。
他坐在桌邊,書寫著他的一切,紙張上寫下的詩篇,凝聚著的是時間與歲月。
“爺爺,你該休息了?!?p> 星溢昳在黑暗的房間里說道,只有黑暗能讓她暫時重獲光明。
龐左夫不為所動,彎曲著脊背在桌前,猶如一尊雕像。
他在出神嗎?爺爺從來不會做那樣的事情。
星溢昳不安起來,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心里相信了某件事情,但她不敢告訴自己是什么,她也抗拒知道那件事。
“爺爺,你該睡覺了?!?p> 星溢昳走到書桌旁,龐左夫忽然間如夢方醒,轉過身來。
“昳昳,我們該上課了?!?p> 星溢昳感到難堪,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不好笑的玩笑。
“……爺爺,你別開玩笑了?!?p> 但是,龐左夫卻真的開始講了起來,就像沒有看到星溢昳的詫異一般,如同曾經(jīng)一樣,用沙啞的聲音,講了起來。
“我最后要和你說的,是‘時鐘之座’?!畷r鐘之座’所支配的時期……”
星溢昳不明白龐左夫的想法,現(xiàn)在,即使把之前最后沒講完的一課補上,于她也已經(jīng)無用了。
但是,星溢昳卻隱隱察覺,這已經(jīng)不是星象課了。
“……‘時鐘之座’不僅僅是結束,它還是一個開始,若沒有他的平淡、寂靜,就不會有第二年的復蘇與豐收。他教導我們等待,他告訴我們,等待會帶走我們過去的、衰老的、腐朽的一切,也會帶給我們未來的、新生的、光榮的一切。等待不是一種恥辱,恰恰相反,等待是一種勇氣,是寄托在所有同胞身上的真摯之心。”
“在‘時鐘之座’支配時期降生的人,注定不會擁有過人的才干與非凡的成就,但是,他們天生是等待者,他們繼承下過去,化為現(xiàn)在的載體,并傳承給未來。他們的事業(yè)等待著其他人來使它偉大,他們的身軀則不必在存在之時得到加冕……”
星溢昳沒有說一句話,她只是聽著。
第二天醒來時,如她所料的,房子里已經(jīng)找不到龐左夫的身影,天王星人從空氣中憑依的身軀,終將回歸于清風。
在那張桌子上,是一首完成的詩,在詩的末尾,未署名的作者寫下這樣幾行字:
我的等待終會消融
而你便是星環(huán)的光華
只恨我的影子不再相隨與你
我最愛的寶貝,星溢昳
那一天的傍晚,一位蒙著眼的吟游詩人走過街道,人們驚奇地走出房屋,在街道兩旁聆聽這從未聽聞的歌聲。那位詩人慢慢地前行著,一步步邁步獨行,她清越悠揚的聲音,宛如滌蕩過光輝的豐年。
海王星有意或無意的吐息,輕微地,顫抖著觸碰麥芽糖的耳尖。
“故事講完啦?!?p> 稍微低下頭,就可以讓額頭緊緊相貼,額前柔軟的發(fā)絲交織在一起,就像陽光靜靜浮在海面上,金黃色躲在海藍色的下面,溫暖的部分就從那里傳出來。
海王星閉著眼睛,她的身體在用全部的思想感受現(xiàn)在這個美妙的瞬間,將喜愛之物分享給喜愛之人的一刻,就是將自己的一片翎羽、一束秀發(fā)、一葉靈魂交與他人的時分,她要用心感受,洞悉、知曉這一瞬間所發(fā)生的。
“還害怕嗎?嗯?”
她感覺得到升高的溫度,與潛藏在溫度中微妙的氣氛。
干燥的安靜,沒有一點參雜的雜音,除卻她的心跳聲,與短暫地在她耳畔響起的那個自然輕柔的聲音。宛如深眠箱中,聽到斷斷續(xù)續(xù)敲打的聲響,令人不安,令人悸動,令人忍不住縮得更緊,蜷作一團。
“我講了個意味模糊的故事,讓你誤會啦?!?p> 感覺得到緊緊擁抱著的力量,海王星把她的腦袋擁入懷里,撫摸她的不安,如同撫摸容易散落的稻穗。微微昂起頭,久久地深吻她的額頭。
“我就在這里呀,哪里都不去,只歸你一個人?!?p> 原本想說的話,繞了一圈,終于到了可以傳達過去的時候。在她困惑、不安、柔軟的時候。
“麥麥,謝謝你?!?p> 那是穿越亙古的表白,來自遙遠的彼方,到這呼吸都會相接的短寸之間。
“我的等待,最后等到了你?!?p> “你害怕我講這個故事,是要放棄,是要去踐行那個‘等待’?麥麥,我的等待已經(jīng)等來了結果,我失去了一切的孤獨,得到了一切的你?!?p> “你知道嗎?在我們相遇的第一個晚上,我還把我的意識轉移回了我那個比較大的身體上。那天,我感到空虛、迷惘,我覺得我?guī)缀跄苤烂魈煳視谀睦铮业玫降哪且稽c點陽光會從哪里過來,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誰,我只知道我附著在這樣一副名為海王星的軀殼上,我的一切都仿佛在筆尖上被呈現(xiàn),我的等待在最后似乎只會得到永恒的沉默。”
“但是,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我夢到一雙戴著白色手套的手在黑暗中朝我伸來,我觸碰到它時,一切黑暗都被驅散,在我面前佇立的是一個有著金色長發(fā)的女孩,而我醒來時,我看到你的頭發(fā)。從那一刻起,我的等待或許就已經(jīng)結束了,因為我已經(jīng)等到了無以復加的奇跡。在我夢中的那個人,我起初沒能看清她的臉,但現(xiàn)在,我覺得我再夢到她時,我一定能看清的。”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需要等待,我要和那個人一起邁步獨行,即使我們的力量單薄,我們必定會行走到有光明照耀的未來?!?p> “救贖我的人,永遠只有那一個人,是你。”
懷里沒有傳來什么聲音,海王星也沒有再多說什么。
“我愛你?!?p> “我也是?!?p> 麥芽糖沒有睡著,海王星也沒有,即使時間仿佛已經(jīng)沉睡許久。
“睡覺吧?!?p> “嗯?!?p> ……
桌前,海王星伸了個懶腰。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能享用一份背德的深夜甜食,但她不愿意打擾在床上熟睡的麥芽糖,也就不去想那些東西了。
她看著厚厚的一疊紙,心里頗為滿意。
“好啦,該休息了?!?p> 她輕手輕腳地摸回床上,面對著麥芽糖睡下了。
桌上最后的一張紙,記錄的是剛才她講給麥芽糖的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