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父親
手扶拖拉機爬上山坳,堯山村清晰地呈現(xiàn)在毓秀的眼前,像鏡頭里的景象。
毓秀在霞姐家里第一次舉起單反相機的時候,覺得鏡頭里的景象十分神奇,像一塊完整的冰片巍然聳立在時空管道,清晰明亮,纖毫畢現(xiàn),似乎伸手可觸,卻又遙不可及。毓秀原以為自己會很冷靜,沒有料到兩行熱淚潸然而下。趕緊跳下手扶拖拉機,遞過一張10元的人民幣,吩咐拖拉機手掉頭回去,生怕拖拉機的嘈雜會打擾村落的寧靜。
拖拉機手對毓秀的大方詫異而又感激,回頭不停地打量毓秀的背影,心中有十萬個好奇。毓秀現(xiàn)今的這身打扮不像是堯山村人,也不像是堯山鎮(zhèn)人,甚至不像堯山縣人,像不久前引起轟動的堯山鎮(zhèn)街華僑吉南英……解放前夕,吉南英放棄了綿延了一里多路的吉南英大屋,倉皇遷往異國他鄉(xiāng),幾十年后,十幾口人拖兒帶女地前來顯擺。毓秀腳踩一雙細蒂子高跟鞋,下穿一條筆挺的料子褲,上身一件紫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羊毛圍巾,頭上別著一只好看的大紅色發(fā)卡,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大地方人的自信氣質(zhì)。毓秀自己覺得她很普通,在才子大酒店的管理層中她一直是最不屑于穿衣打扮的一個,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拖拉機手對她頗有距離感的尊敬和禮貌。
她原本是要從鎮(zhèn)街走路回村的,千恩萬謝地將譚師傅打發(fā)了,才走了里把路,一臺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追了上來。她隨意揮了揮手,拖拉機停了下來,拖拉機手一雙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她,觸碰到毓秀的目光,羞澀地低下頭。拖拉機手只到江口,但愿意送她到堯山,他黑清早送了一車木炭給鎮(zhèn)上的供銷旅社,急急忙忙要回家趕早飯。
毓秀下車才走了沒多久,好幾次崴腳。幾年前覺得寬敞、平坦的機耕路現(xiàn)在看來狹窄、凹凸不平,尤其是遍地的小石子很是礙事。她干脆脫下鞋,后來脫掉棉襪,赤腳走在用河沙鋪就的機耕路上。沙路很冷啊!野草上打了白色的冷霜,水洼上結(jié)了一層浮冰,沙路看上去溫暖實際上像寒鐵一般冰冷!并且遍地卵石,有雞蛋大小的,也有手指頭大小的,不僅硌腳,而且打滑。毓秀咬著牙堅持,她就是這樣一個人,越是難越要堅持,哪怕是丟了這條性命也要達到目的。沒多久腳丫子沒了知覺,過了一段時間腳板變得梆硬而且麻木。她反而興奮起來,身體里那些云山霧海的東西消失不見,變得玉宇澄澈,風清氣爽。腦袋瓜子分外清醒,能同時想好幾件事,想好多人……她想到自己經(jīng)常在山坡下的沂溪河里玩耍,男孩女孩一起捉魚一起游泳;芙蓉山、筆架山、堯山更是她的廣闊天地,經(jīng)常十幾里路走到大山的深處,采集那些溝壑里、懸崖上隱藏的數(shù)不清的寶貝:珍稀的野果、藥材、食用菌、花草……一個村就是一個世界,一兩千口人熙熙攘攘地生活在一起,軌跡交錯縱橫,如一團亂麻,卻各有歸屬……這個山坳每個堯山村人都會走過,原本只是一條雞腸小道,監(jiān)生爹帶兒子蕭永和走過,野風呼啦啦地刮起來,吹開一人多高的茅草,一只吊青白額大蟲露出臉盆大的頭顱,很卡通地打了一個噴嚏,才4、5歲的蕭永和裂開嘴笑了……這時監(jiān)生爹才看見吊青白額大蟲,頭臉上頃刻間就爬滿了螞蟻般蠕動的汗珠,心臟蹦離了身軀,四肢立馬被冷風凍僵,幾乎變成了一根結(jié)著寒冰的木樁……
六幾年還有村民在山脊上看到過老虎,現(xiàn)今不要講老虎,就連野豬都不見了蹤影!
毓秀的腳拇指踢中了一塊半截埋在沙土里的大石頭,痛得齜牙咧嘴地哼唧了好幾聲。受不了啦!坐在路沿的水泥墩子上準備穿鞋,拖拉機“突突突”地開回來,莽撞地停在毓秀身邊,拖拉機手跳下來劈頭就問:“你是蕭毓秀?”
毓秀懵懂地望著他:“是?。∧闳ツ睦飭杹砹宋业拿??”覺得奇怪,難不成我是堯山村的名人?
拖拉機手竹筒倒豆子地講:“我是你初中的同學田小軍,我們村當時沒有初中,都在堯山村中心學校借讀……不認識我了?不怪你,一開始我也沒有認出你來!我送你回家,你父親病了,聽講還病得很重……”
不由分說,田小軍將毓秀的行旅箱搬上拖拉機,然后跳上駕駛位,讓出一塊地方,拍了拍,對毓秀講:“你坐這里!”
“我的父親病了……”
毓秀皺起眉頭。
打記事起,父親就一直有病,好不了,也壞不到哪里去,一到冬季,病就會嚴重些;幾年前,父親的身體更差了……毓秀猛地記起,最后一次見到父親他連行走都變得困難,一整日一整日地睡在躺椅上……她的心揪緊了,血液涌到頭部,嘴唇哆嗦著自言自語:我竟然兩年沒有回家,我竟然兩年沒有回家,書不讀了不講,連父母都丟到了九霄云外,不孝子,不孝子……
拖拉機的速度越來越慢,聲音卻越來越響,繞過那一大片水田……監(jiān)生家的水田多半在那里,爬上進村的那一段陡坡,“吭哧吭哧”地甚是吃力……
整個村莊都被驚醒了,毓秀感覺到許多雙眼睛正盯著手扶拖拉機,盯著她的身子,盯著她的“洋裝”和高級拖箱……她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偷偷挪動屁股離小軍同學稍微遠一點點……
是民安將毓秀迎進了朝門。
朝門倒是整修過了,顯得比原來規(guī)整了許多,不曉得為么子,毓秀的心稍稍放下來了一點。民安比毓秀高了一頭,不像原來,比她還要矮半寸;濃眉大眼,看起來不是一個孩子,是一個年輕后生。民安對毓秀的變化沒有表露出一絲半點的詫異,接過她手中的行李,領(lǐng)著她進了她自己的房間。是了,民安見到她時沒有怒目以對,所以毓秀的心稍稍地放下來了一點。
“我要見我二爸!”
毓秀從民安的表情里讀出了許多信息,急不可耐地嚷嚷。
她在民安面前向來居高臨下,現(xiàn)在,依舊擺出了這一副派頭。
“你給我坐下!”
民安的臉色講變就變了,一把將毓秀推倒在椅子上,冷兇的模樣:“你曉得你干了么子嗎?蕭毓秀,我二爸是被你活生生氣成這樣的,人一清醒就喊你的名字:秀秀!秀秀!么子秀秀,我看要改兩個字:丑丑!”
“我要見我爸!”
毓秀想從椅子里站起身來,已經(jīng)帶著哭音了。
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wù),民安的兩只手死死地按在她的身上,她的眼淚早已經(jīng)不爭氣地滴落到毛茸茸的羊毛圍巾上了。
“蕭毓秀,我告訴你,不要在二爸面前苦著一張馬臉,要高高興興地告訴二爸:我回來了,哪里都不少,除了少一根筋!”明安這哪里是寬慰毓秀,這是在嘲諷、挖苦??!依舊死死地按住毓秀。
“蕭民安,你給我起開!”
毓秀爆發(fā)了,一腳踢開民安,從椅子里竄了出來,一陣風地出了自己的房間。
她這才注意到家里的氣氛有些異樣,到處都是人,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她覺得不可思議,這么多的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整個村莊不是很安靜嗎,家不是很安靜嗎,難道是因為她的回來才變得嘈雜?
街階上迎面走過來的是明玉,一把抱住她,在她耳邊叮嚀:“你要做好準備,留一張笑臉給我二爸,他一直在等你……”一邊揚起頭朝二爸二媽住的那一頭喊:“秀妹子回來了,秀妹子回來了……”
屋子里出來了3、5個人,都是至親,新安、群安、軍安,還有久未謀面的大爸長女國安……只沒有見到三爸……不由分說簇擁著毓秀往二爸二媽住的那一縫房走去。經(jīng)過堂屋,一伙人正在整理一具黑壓壓的杉木“渡器”,毓秀打了一個顫,立馬明白了,爸的病看來是治不好了!腿一下子就軟了,不僅腿軟,身子也軟,連精神也軟了……現(xiàn)在她明白那么多人過來迎接她的原因了。女眷們架著她,男子們讓到外圍。堯山村的習慣,街階上進屋的門檻很高,毓秀被抬了進去,膝蓋在門檻上狠狠地磕了一下……
屋里很暖和,燒著好幾盆紅彤彤的炭火,雖然半敞開著窗戶,毓秀很快就覺得整個身子都在冒汗……這時她稍微清醒了一點,腳步勉強能落到地上。她記住了一條,要笑,一定要笑,最后一定要留給我二爸,不,我爸……一張笑臉。這是堯山村的風俗,人死只是渡劫,去到極樂世界開始新的生活,所以是“喜事”,“白喜事”。
爸,躺在陰影重重的雕花大木床上。這張床是監(jiān)生爹特意給時香翁媽打制的,用的是上等的梓木,局部用了楠木,花了20擔稻谷的大價錢。蕭永和與桂花結(jié)婚,時香翁媽執(zhí)意送給了兒子、兒媳。
床前圍著的人都讓開來,軍安的女兒揚眉、兒子神駒,群安的大兒子兩歲的業(yè)文……毓秀還看到了躲在這些人身后的媽媽桂花。公公監(jiān)生爹死的時候,她才24、5歲,猶如一朵怒放的白玉蘭花;丈夫蕭永和眼看就不行了,這時她已經(jīng)人老珠黃,連廉價的油菜花都不如,倒成了一棵藤蔓,筋筋脈脈,順著墻垣一直長到屋頂……甚至不是藤蔓,時香翁媽才是藤蔓,她不過是藤蔓上寄生的一些東西,苔蘚或者是別的么子……
毓秀見到萎靡沒有生氣的母親,差點“哇哇”大哭起來。一旁的大嫂岫玉拼命地給她使眼色,明玉則在毓秀的耳旁拼命地吹氣,暖暖的,帶著一股子黑毛茶的香氣,耳根子癢癢的難受。毓秀的順順當當?shù)貙⒖蘼暋皣魍獭绷讼氯?,然后“噗通”地跪倒在父親蕭永和的床前:“爸,您罵我,您打我……女兒不孝!女兒不孝!女兒從今往后再也不離開爸半步……”
她看到父親的顴骨高聳著,臉頰窩下去,兩眼渾濁,“白”成了淺黃色,“黑”成了褐黃色,沒有光澤,幾乎是空洞的,沒有內(nèi)容……但很快,父親的鼻翼翕動著,胸口起伏,“白”成了白,“黑”成了黑,眸子超乎想象地快速地轉(zhuǎn)動了一圈,然后停留毓秀的臉上:“秀,秀……”從胸腔里發(fā)出低沉的呼喚,除了毓秀,沒有人能夠聽見。
“爸,我好好的……你看,你看……”毓秀舉起手,轉(zhuǎn)動著身子,將汗津津的羊毛圍巾解下來,扯開一粒襯衣的衣扣,露出玉潔的胸脯和脖子……
“秀,你記住……”直到毓秀抓住父親的右手,幾乎如干柴的右手,父親才講出話來:“想走就走……想走就走……”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講完,蕭永和的胸口劇烈地起伏,接著便咳嗽起來,從輕到重地咳嗽,肺部像爛了一個大洞的風箱“呼啦啦”響著……咽下一口氣,不曉得能不能吐出一口氣……
“趙醫(yī)師,趙醫(yī)師……”
不曉得是哪個在喊,好像是相貌格外出眾的子玉嫂子在喊。
毓秀這才曉得坐在屋里的十幾、二十個人中有趙醫(yī)師。三爸沒有回家,趙醫(yī)師代表三爸,三爸拍了電報給趙醫(yī)師,趙醫(yī)師的堂客曉妹也都在屋里。
“起開,起開……”趙醫(yī)師擠到了床前:“你幫我抱起你爸……”吩咐毓秀。
毓秀點了點頭,眼淚如擰開了龍頭的自來水,洶涌而出,同時按照趙醫(yī)師的吩咐抱起了爸。
“父親啊,”毓秀在心里吶喊:“父親?。 边@就是父親嗎?幾乎就是一個嬰兒啊!體重是一個嬰兒,神情是一個嬰兒,身材的長短是一個嬰兒,懦弱也是一個嬰兒……“父親,這就是你嗎,把我扛在脖子上,挑在肩膀上,背在背脊上的你嗎……”毓秀不敢相信,這就是父親,自己的父親,新安的父親,群安的父親;母親的父親,時香翁媽的父親……她真想把自己變作一縷真氣,滴溜溜地鉆入父親的身體,然后把父親的身體撐大,像春筍迎著風生長,很快就成長為婷婷楠竹……
趙醫(yī)師一只手用暗勁拍打蕭永和的背脊,另一只手揉搓蕭永和胸部的穴位,蕭永和的咳嗽停一陣緊一陣,一段時間完全沒有了動靜,仿佛停止了呼吸……時間過得很慢,慢得手表的秒鐘都很悠長,屋子里靜如空谷,“颯颯”地全都是竹音……
“咳……咳!咳!”
毓秀看到父親的身子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她差點沒有抱住父親,然后她從父親的嘴里摳出一團近乎固體的濃痰,帶著若隱若現(xiàn)的血絲……
父親輕松地滑進毓秀的懷抱,心滿意足地吞吐著空氣,蠟黃的臉上有了一線春色……
“永和,你好了?。 ?p> 桂花顫抖著聲音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