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罪不至死就不能殺了嗎?”
鐘離愣住。
這幻境果然不是那么好過的……
那個熟悉的人站在三步之外,隔著道統(tǒng)與時間的距離,近在咫尺也成天涯。
按照過往,此時她應(yīng)該怒斥:“你嗜殺成性自甘墮落還有道理了?”
可嘴巴張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于燕風(fēng)神色復(fù)雜地看著她,偏激怒火之中藏著深深的無奈。
先前有人言辭輕浮冒犯鐘離,瑤臺玉蕊使計將其戲耍捉弄一番便算了結(jié),不想于燕風(fēng)竟然瞞著她跑去殺人噬魂。
此事暴露之后,鐘離細(xì)想起過往幾遭疑案,越發(fā)覺得有問題,索性前去質(zhì)問于燕風(fēng),他并未狡辯全數(shù)認(rèn)下。
明明在自己面前從不行惡事……原來都是裝的。
當(dāng)年她只氣惱于對方欺騙隱瞞,并沒有在意于燕風(fēng)心里真正想些什么。直到后來親身入了鬼道,才曉得原來惡孽之下是這般多的苦楚。
仙道貴生,鬼道恨生,道不同,不相為謀。
當(dāng)了那么久的云間仙,怎會明白人世多艱。
屠戮同門她不悔,毀城滅國她無愧,唯獨對于燕風(fēng),她難以狠下心腸。
如果當(dāng)初……
鐘離還是咬牙說出了那句話。
于燕風(fēng)恨道:“我嗜殺成性,我自甘墮落。你管得著么?”
她連他的真名都不知道,只曉得這是一個藏在人身中的惡鬼,一時興起收入門下當(dāng)了徒弟。
小徒弟是奪舍的老鬼,殘暴惡劣實屬正常。
“你是我徒弟我怎么管不著?你不吃陰魂難道本座就護不住你么?”
于燕風(fēng)平時總是師尊師尊地黏黏糊糊叫著,何曾予她這般冷眼,那一瞬間鐘離是真的覺得心灰意冷。
他說:“呵,護我?還真把我當(dāng)你徒弟了?仙姬莫不是忘了我們不過露水姻緣。”
那些濃情是假的,那些誠摯也是假的,他們之間不過一場雙方都心知肚明的逢場作戲。
鬼永遠(yuǎn)改不掉邪妄本性。
鐘離置于腹間的手抬起甩了他一巴掌,怒喝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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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心緒平復(fù),轉(zhuǎn)瞬又至新局。那些陳年舊事如同沉底的淤泥,莫名其妙被攪動起來,毀了一池清凈。
陸生雪背對著她說:“一切且隨你心意?!?p> 我心意?我心里全都是你。
這里是陸生雪的書房,從前她最愛在這兒糾纏仙君,撒嬌賣癡無所不用其極地要討一份偏寵。
陸生雪拿那嗲精沒辦法,總是縱著容著,要月亮不給星星。
他看著她,又不是在看她。
幻境之中錯亂的時間線下鐘離看到了錯亂的她自己。
浮世一場大夢,她是誤入塵網(wǎng)的蝴蝶,翅膀沾了因果的蛛絲,被一步一步牽扯成了人間鬼帝。
以為自己自在,天道之下誰能自在?
若一切回到最初……還會離開陸生雪走出宿雪谷么?
“我只祝仙君得償夙愿。”
陸生雪光風(fēng)霽月,始終沒有出聲挽留。
他在等一個人,幾千年來一直都在等她回家。被仙君藏在心底珍之重之的人也叫鐘離,卻不是長離花。
長離化人占了她的名,用了她的皮,騙了她的道侶。
可她到底不是那位滿心蒼生大義的殉道者,不是陸生雪想要的人。
小嗲精只有丁點兒大顆心,用來安置心上人都覺得鼓脹擁擠,哪里來的空隙去盛裝整個天下?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誰比她更愛陸生雪了,但為了陸生雪,她心甘情愿放棄退出。
那個人不回來,陸生雪也出不了谷。但是鐘離能出去,她幫忙去找好了。
三界六道,四海八荒,不管花費多少力氣,她總會把那家伙捆回去,讓她別在外面游蕩,只長長久久地守著陸生雪。
此一去山重水復(fù),歸期無定。
陸生雪留在書房沒有跟出來,鐘離一個人走過了繁花盛開的山間小路。
從前她只顧埋頭往外走,現(xiàn)在也不能駐足回首。
到了山谷出口,才發(fā)現(xiàn)外面天地浩渺,冷風(fēng)呼嘯,不知將往何處。
還沒等鐘離想起來要朝哪里去,便又看到了陸生雪站在前方枯樹下。
仙君走過來捧著她的臉輕輕地說:“你哭了。”
是嗎?倒是沒注意。被這么一提醒她才發(fā)現(xiàn)臉上遍布濕涼。
那時候哭了么?太久了,已經(jīng)忘了。
陸生雪幫她擦干凈眼淚,就像過去無數(shù)次在鐘離受傷時替小笨蛋治愈傷口一樣。
溫柔得令人不舍,恨不得多傷幾道,讓那離塵仙人多幾分心疼。
鐘離濕潤著眼眶主動抱了上去,多年前的自己在仙君面前無賴慣了,陸生雪從不會拒絕她的擁抱。
或許是因為那張臉,或許是因為別的什么。
鐘離這兩個字,是陸生雪親自予她的。
就算是替代品,她也是與眾不同的那個。
仙君的懷抱依舊溫?zé)?,他喜歡作凡人打扮擁有體溫,粗看起來真像個普通人,除了身上那股與長離花如出一轍的氣味會暴露身份。
長離是只開在天上的花,不會生在人間??晌挥谌碎g的宿雪谷中卻真真切切地開出了一朵九天之花。
人間的長離與自貶的謫仙日夜相伴,單方面地生死相許。
鐘離從很久以前就知道,喜歡是一個人的事情,兩情相悅是世間難得的幸事。她愿意一直陪伴陸生雪,就算得不到想要的回應(yīng)也無所謂。但她能夠委屈自己,卻不愿委屈她家仙君。
那時候鐘離才兩百多歲,等待幾千年于其而言是件不可思議的傳說。
陸生雪踐行了這個傳說。
怎么……怎么會有這樣一份情,在光陰里受盡風(fēng)吹雨打依舊閃閃發(fā)光?
她既舍不得陸生雪再繼續(xù)苦等下去,又有不得不離開的理由。
后來鐘離年歲漸長,遇到過太多人和事,就不僅是為陸生雪在外漂泊了。
但在無止盡的艱澀里,只要想起她家仙君,經(jīng)歷再多苦難也能從中品出一絲甜意。
“飛瓊君,我跟年未嵐不一樣。沒有任何苦衷,只是單純地壞罷了?!?p> 唯有面對陸生雪的幻象,她才敢真正吐露心聲。
“沒人逼迫,沒人要挾,我隨時可以回頭?!辩婋x徒手從背后掏進陸生雪的胸腔,捏碎了那顆跳動的心臟。
“可我……偏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