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濟坊,位于長安城最南端,出了坊便能看到啟夏門,所以,此地守衛(wèi)森嚴,由金吾衛(wèi)與城門監(jiān)共同把守,控弦之士足有千人。
此刻,帶甲士卒分立于道路兩側(cè),火把將周邊區(qū)域照得亮如白晝。
武侯鋪內(nèi),衣衫不整的舞姬,面色蒼白的賓客,神色不岔的游俠、滿臉正氣的金吾衛(wèi)士……
薛牧抬眸環(huán)視周身的景象,怎么也畏懼不起來,因為這太像前世電視新聞中的名場面了。
堂內(nèi)眾人戚戚然,卻見新認識的朋友似乎在強忍笑意,王勃忍不住問道:“二郎,何故發(fā)笑?”
大唐文人狎妓成風(fēng),因此,就算他將原因說出來,王勃也不會感同身受,于是,薛牧只能胡扯道:
“子安兄,你覺得,金吾衛(wèi)闖入房門的瞬間,那些正在跟姐兒漫談陰陽之道的客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薛牧頓了頓,低聲補充道:“會不會被嚇出病來?”
略作思考,王勃也跟著笑了起來,鳴鏑聲響亮、尖銳,要是當時在房間內(nèi)行周公之禮,絕對會留下隱疾。
“肅靜!京兆尹崔公馬上就到,談笑逗趣成何體統(tǒng)?”
對于這些高官子弟,武建業(yè)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隨意訓(xùn)斥幾句,轉(zhuǎn)身離開了。
望著那道背影遠去,兩人收斂笑容,思考起接下來要面對的事情。
不遠處,有人嘀咕道:“不過是幾宗殺人兇案而已,至于如此大費周章嗎?”
原來,在前往武侯鋪的路上,幾個在軍中任職的賓客,湊到金吾衛(wèi)身旁打探消息。
看在都是同僚的份上,那些兵卒也就說了,不過,他們地位低下,知道的情報十分有限,根本接觸不到更深層次的消息。
聽到嘀咕聲之后,王勃眉頭微皺,附耳問道:“二郎,這些命案真是邪祟所為?”
“或許吧。”薛牧搖了搖頭,轉(zhuǎn)而問道:“子安兄,你覺得流傳在市井鄉(xiāng)野的靈異怪談,是否可信?”
這幾天,他有些魔怔,恨不得逢人就問:世間可有妖魔邪祟、可有神仙佛陀?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歷史名人,薛牧肯定不愿意放過。
“信則有,不信則無。”
王勃斟酌著字句,略顯糾結(jié)。
他是個文人,儒家之狂者,但又崇信佛教,認為佛教蘊含著深刻的哲理,至于邪祟之說,他不好妄言——畢竟沒有親眼見過。
今天諸事不順,在出聲詢問之前,薛牧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因此,只是有些無奈,也談不上什么失落,隨口抱怨了一句:“好吧,今夜怕是回不去了,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離開。”
宦海沉浮多年,王勃自然不是那種初出茅廬的小子,一眼就看出薛牧心中藏著心思,輕聲耳語道:“二郎,你若是信我,完全可以把事情的始末說出來。”
月光朦朧,映出王勃莊重嚴肅的表情,可惜口鼻中呼出的酒氣,毀去了這份肅穆。
轉(zhuǎn)念又想,多一人多一份力,況且,名揚千古的王子安,除了作詩寫文之外,一定還有其它過人之處吧?
“子安兄,昨天中午我在富樂園遇到了四個不良人……”
最終,薛牧決定把這兩天經(jīng)歷的事情告訴王勃。
“那塊骨玉墜地之后,我聽到了一聲怪叫,本想去慈恩寺尋找普光法師……”
從起因到經(jīng)過,再到結(jié)果,除卻自己是穿越者這個秘密之外,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
誠如幕僚曹軒所言,私自調(diào)查命案,即使被朝廷知道了,想要追責(zé),也終究不是什么大事。
畢竟,以河?xùn)|薛氏的家勢,完全可以將其壓下來,所以,沒什么值得隱瞞的。
這時,王勃捻著下頜處的胡須,狐疑道:“亂世之中,必有妖孽,可如今這世道,還沒有淪落到禮樂崩壞的地步,怎么會出現(xiàn)邪祟殺人的事情?”
永徽年間,百姓安居樂業(yè),天下大治,然而,自從咸亨元年以后,帝國逐漸出現(xiàn)逆勢。
先是年久不雨,天下四十余州出現(xiàn)災(zāi)荒,圣人率領(lǐng)文武百官前往東都洛陽逐食。而后,吐蕃趁大唐旱災(zāi),揮兵攻陷西域十八州,迫使天軍撤出安西四鎮(zhèn)。最后,朝廷命薛仁貴為帥,由河隴出征吐蕃,卻大敗于烏海和大非川,死傷無數(shù)。
短短五年間,內(nèi)憂外患交相而至,而“咸亨”又寓指順利發(fā)達,仔細想來,有種說不出的諷刺感。
突然,一道嬌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盛世正隆,帝國依舊像升入中天的太陽那般,光耀萬年,閣下又何必發(fā)這種悲怨之言?”
兩人轉(zhuǎn)頭望去,一個衣衫輕薄的小娘子倚靠著墻角,雙手抱臂,而剛才的話就是出自這人之口。
青紗自帽檐上垂下,將面容遮住,略做辨認,薛牧神色疑惑,道:“鄭娘子,你這?”
金吾衛(wèi)突然闖入私閨,猝然之間,花魁娘子顧不上細理,取了頂帷帽(以防大好容貌平白被人看去),就被帶到了武侯鋪。
聽聞有人反駁,王勃眉頭一挑,在他看來,這可是道理之爭,不分男女,誓要分出個高低上下,才肯罷休。
因此,這家伙拱了拱手,正色道:“這位娘子,所言差也。盛世不是吹捧出來的,亦不需要奉迎頌贊,你說帝國像升入中天的太陽一樣,可又知道,萬物熾盛大出之后,卻要霍然而落?”
“你……”
鄭都知無言以對,她萬萬沒想到,名揚天下的大唐奇才,竟然會跟一個弱女子過不去。
而薛牧先是一怔,回過神之后,立刻抬眸看向四周,這話要是傳入有心人的耳中,恐怕要惹出事端。
糟糕!
此刻,幾個執(zhí)筆吏正頻頻看向他們所在的角落,神色頗為不善。
稍加思索,薛牧替鄭娘子回答道:
“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p> “子安兄,是希望圣人廣開言路,畢竟忠言逆耳啊?!?p> “賢弟所言極是,某就是這個意思?!蓖醪沉艘谎壅驹诓贿h處的執(zhí)筆吏,不屑地撇了撇嘴,又道:“老子曾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
見他眼神輕佻,一個青年小吏忍不住斥責(zé)道:“你是何人?竟敢妄言朝政,還詛咒國運!”
王勃當然知道薛牧這么做,是在回護自己,心生感動之余,卻沒有把“告密者”放在心上,他連官都懶得做,怎么會怕這些不入流的下吏。
于是,遙指那人的鼻子,喝罵道:“豎子狂妄,某曾為沛王師!”
言語間,儒家狂者的氣質(zhì)顯露無疑。
沛王?
太子賢曾經(jīng)的封號,念頭急轉(zhuǎn)之間,小吏臉色變得難堪起來。
此時此刻,一個身穿深綠襕袍的中年文官停住腳步。
狄仁杰倒沒有被“沛王師”的名頭震懾住,而是敬佩王勃的才學(xué),如果不出意外,最多二十年,眼前這個儒家狂生,必將成為文壇領(lǐng)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