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四刻,長安縣,義寧坊。
外面的街道一片寂靜,顯得冰冷而陰森,而大理寺之內(nèi)卻燈火通明,這處負(fù)責(zé)審理京畿刑獄案件的朝廷機構(gòu),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
坐落在花園左側(cè)的偏殿,時不時地傳來書卷被展開的嘩嘩聲。
殿外,執(zhí)筆吏、青袍九品官來回奔走,行色匆匆。
顯然,為了提高效率,他們已經(jīng)顧不上維持儀態(tài)。
就在不久前,寺卿命令兩位大理丞督辦“城南三坊殺人兇案”一事,而全寺近一半的官吏要聽從調(diào)遣,在四個時辰內(nèi)完成一件既簡單又麻煩的事——
清查長安城內(nèi)所有的新羅人,不管是普通百姓,還是奴仆,都要進行登記,重點審查平康、曲池二坊的新羅籍女子。
其實,這個任務(wù)非常簡單,并不需要動腦子,每個外邦人進入長安時,都會在戶部和城門監(jiān)留下檔案。
但,四個時辰,實在是太短了。
經(jīng)過阿達城之戰(zhàn)、七重城之戰(zhàn),新羅再次臣服于大唐腳下,兩國重新劃定了疆域范圍,安東都護府管轄大同江以北的區(qū)域,而新羅王朝則龜縮在大同江以南,那片彈丸之地。
重點和難點就在此處——
自從戰(zhàn)敗、祈降之后,新羅王為了表達敬畏之意,在上個月,向大唐進獻奴婢千人。
不過,供應(yīng)遠(yuǎn)遠(yuǎn)滿足不了需求,早在貞觀年間,那些年輕貌美的新羅婢,就成為了長安貴人們爭相搶購的緊俏貨。
眾所周知,商人逐利,他們在權(quán)貴的默許下,悄悄地建立了一條商道,私自販運奴隸,因而長安城之內(nèi),新羅籍居民不下萬人。
身為大理丞,張岳倫并沒有參與這種耗費心力的瑣事,而是背著手,繞著桌案來回踱步。
“懷英,難道兇手是新羅人?”
他忽然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狄仁杰。
“昨夜,城門郎薛訥派兵封鎖了青龍坊,在清查可疑人員時,衛(wèi)兵發(fā)現(xiàn)一處私人宅院并未上鎖?!?p> 說到這里,狄仁杰將手中的案牘與木牌遞了過去。
思恩客?
張岳倫一愣,雖然他已與虢國公的幼女私定終生,但也沒少去平康坊廝混,此牌乃青樓女子專屬之物,只頒發(fā)給熟客,可憑其直接進入私閨,無需通傳。
這玩意兒小巧,約莫有半個巴掌大,四角雕刻著杜鵑花和覆瓦狀鱗片。
“興安杜鵑,乃遼東地區(qū)特產(chǎn)之物?!钡胰式芷鹕碚f道:“身處苦寒之地的新羅人,最喜歡這種顏色濃艷的花。”
聞言,不明所以的張岳倫點了點頭,快速翻閱起案牘。
不多時,他開口問道:“那名負(fù)責(zé)戒備的衛(wèi)士沒披甲?”
“全甲,卻還是被一刀割喉了,據(jù)說精鐵鱗片碎得滿地都是?!?p> 狄仁杰神情莫名,略作思考,又補充了一句:“仵作尚未有所發(fā)現(xiàn),而這塊思恩牌,是命案現(xiàn)場唯一值得探究的東西?!?p> 張岳倫合上案牘,根據(jù)坊正所言,這戶人家的戶主在去年打獵時,出了些意外,經(jīng)過醫(yī)師診斷,已經(jīng)不能行人倫之道了。
那么,還留著思恩牌作甚?想必是悍匪倉促逃離時,遺留之物。
此時此刻,除了等待,張岳倫毫無頭緒,索性提議道:“走吧,去看看仵作那邊有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p> 事實上,狄仁杰很清楚,仵作在面對這些匪夷所思的尸體時,同樣束手無策,但是,看到友人滿臉不甘,最終還是點頭同意了。
這是一處低矮的小屋,頂部連半片瓦片都沒有,只蓋著兩層茅草。它離寺廟不遠(yuǎn),隔了兩堵墻,相傳能超度冤魂,而屋前有一條小水渠,能夠沖走污穢。
屋內(nèi),幾個仵作坐在尸體旁休息,一邊閑聊,一邊咀嚼著寺廟送給信眾的特產(chǎn)——素油炸面餅。
辛苦了一整天,老仵作躺在地上懶得動彈,支使其他人:“光線有些暗了,誰去添些松脂?”
“幾位師傅安心歇息吧,某去?!?p> 聞言,有人叮囑道:“行,千萬別動桌子上的蠟燭?!?p> “知道了。”
尋聲望去,一個約莫十五六的后生站了起來,此人名為趙進,自幼跟在長輩身邊學(xué)習(xí)喪葬、驗尸之道,自然聽過蠟燭易招魄的說法,所以身邊常常帶著助燃用的松脂,以防火炬熄滅或變暗。
大概是趙進不喜歡說話,亦或者藏有心事,起身之后,一言不發(fā)地為火炬逐一添松脂。
吱呀……
這時,布滿蟲蛀的木門被一把推開,黑影走入停尸房,沉悶的腳步聲響起,讓人不自覺地想到了捕魚者,他們在淤泥地之間行走時,靴子也會發(fā)出與之類似的聲音——
黏糊糊、濕漉漉。
來人右手高高地提著一盞白燈籠,左手則藏在寬大的袖袍之中。
“誰?”
夜風(fēng)刺骨,眾仵作見來人遲遲不語,忍不住站起身來,下意識地詢問。
“乘肥馬,衣輕裘——衣服鮮好,處十分!”
“后生可畏——年少者處五分!快報年紀(jì),今夜席上誰最年少,趕緊罰酒半杯!”
畫舫之內(nèi),眾人其樂融融,只有三人興致缺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