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躺上檢查臺，唐曉雯的心臟便開始劇烈跳動。
上一次也是在這樣的檢查臺上出事，此刻“故地重游”，像重溫死亡。
不會有事，不會有事，同樣的儀器不同的檢查，今時不同往日，我一定不會有事。
她不斷默念，一邊鼓勵自己，一邊胡思亂想。
直到身體從儀器中推出的那一秒，她才真正得以喘息。
還活著。
檢查室外，唐誠和夏麗紅對著一群熱情的陌生人傻笑，但在這群陌生人眼中，他倆卻并不陌生，尤其是夏麗紅，她的美照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女兒的朋友圈。
這是唐曉雯引以為傲的母親，她眼中的夏麗紅珠圓玉潤、風(fēng)華絕代，一笑一顰盡顯女人味。
然而，此時這個女人頭發(fā)凌亂，面色憔悴，和照片里判若兩人。
人群里有人小聲嘀咕：“這就是小仙女的媽媽？哎，還以為有多漂亮，這么一看，老了老了。女人不化妝真不行，正所謂‘人靠衣裝美靠靚裝’。”
很快，檢察室厚重的鉛門打開，唐曉雯再次隆重登場，瞬間被同事們團團圍住。
每個人都在祝福祈禱。工會主席更是掏出一個金光閃閃的大紅包。
“曉雯，這是大家的一點心意！祝你早日康復(fù)！”
“謝謝！謝謝你們！”
“你一定要堅強！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以后那福氣有的是！你這么乖，老天爺舍不得！”
工會主席越說越激動，一頭扎進唐曉雯的發(fā)絲中，像擼狗一樣又是摸臉又是蹭頭。
霎時間唐曉雯差點凝固。
別！別靠過來！我的頭發(fā)很臭！這可是五天的老窖！
可當(dāng)這位前輩從“老窖”中起身，她竟?jié)M臉從容。
在大家的祝福中，唐曉雯被送回病房。
路上，工會主席回味無窮：“哎喲！剛剛親熱一番，那味兒簡直了！”
“嘿，我們瞧你那么熱情，還以為你不嫌棄呢?！?p> “曉雯確實可憐，那么乖一個女孩子，躺在那兒像受傷的小狗一樣，我一下沒忍住?！?p> “之前你不是給她介紹朋友被拒嗎，那次把你和朋友氣得不得了，說她口無遮攔不會說話，今天怎么不計前嫌了？”
“哎，小姑娘不懂事，跟她計較干嘛。而且現(xiàn)在確實可憐，也不知道是不是報應(yīng)?！?p> “她就是作，如果當(dāng)時沒拒絕那小男生，現(xiàn)在她爸媽也不會這么辛苦。”
“嗯，人活世上，無法預(yù)料的事情太多。走，晚上一起搓一頓，好好享受人生。”
經(jīng)過這一遭毫無準(zhǔn)備的迎賓典禮，唐曉雯完美的形象蕩然無存。
“媽，我這頭發(fā)...你看到那個老師的表情沒，竟然那么淡定！我聞著都想吐?！?p> “誰讓你懶，一點不注意形象?！?p> “那，那今天還洗頭嗎？”
“洗啊，當(dāng)然要洗。今天人多正好，萬一明天又有人來看你，你還打算這樣見人？”
“不不不，那怎么行，以后出去還怎么混。”
雖然決定洗頭，但要將唐曉雯的身體橫放在床上卻是一件難事。
唐誠已經(jīng)去打開水，夏麗紅和夏麗蓉一頭一腳試了好幾次，都沒成功。
“媽，要不你抬著我的頭，我自己轉(zhuǎn)?！碧茣增┯檬种鈱⒈成陨蕴Ц?，蜷起雙腿踩在墊子上，上下一起使力，像鐘表的時針一樣，慢悠悠地將身體橫臥。
“小心肚子?！?p> “嗯，有點疼，能忍住?！?p> 終于到達指定方位，一切準(zhǔn)備就緒。
夏麗紅負責(zé)洗頭，夏麗蓉幫忙倒水，唐誠準(zhǔn)備熱水，三個人看似忙亂卻井井有條。
洗完第一遍，夏麗紅覺得不夠，果斷決定：“再洗一次，把那些不好的東西都洗干凈?！?p> 她想洗掉的不僅僅是頭屑和污漬，還有污濁的晦氣。
兩輪結(jié)束，除了“客戶”唐曉雯神清氣爽，三個“打工仔”早已精疲力盡。
尤其是夏麗紅，雙手一直捧著頭。據(jù)說人腦重八斤，一直彎腰抱著八斤重的東西，她的老腰哪受得了。
唐曉雯笑瞇瞇地躺在母親手上，等待吹頭發(fā)。
“媽，我們帶吹風(fēng)機了嗎？”
“沒。”
“要不我現(xiàn)在去買？”唐誠起身。
“不用，明天把家里的帶來就行，別亂花錢?！?p> “啊，沒有吹風(fēng)機那頭發(fā)怎么辦？”
“你老媽我自有辦法，以前沒有吹風(fēng)機的時候不照樣能弄干頭發(fā)嗎，你舒舒服服躺著享受就行?！?p> “哪有，我沒有享受?！?p> “嗯，瞧你這表情，口是心非。”
“嘿嘿，看破不說破，別這么快戳穿我。洗頭真的好舒服，水暖暖地浸著頭皮，很放松?！?p> “你以后要有我對你一半好，我就知足了?！?p> “一半怎么能行！一倍都不夠！”
夏麗紅用毛巾一遍一遍擦，一遍一遍擰，手指將發(fā)根不斷撩起，想盡辦法弄干頭發(fā)，生怕女兒因此著涼。
照顧一個“半癱”病人，洗頭是一件壯舉。
大功告成后，一個收拾盆子，一個擦干凳子，一個拖地，收拾房間。
看著他們辛苦操勞的背影，唐曉雯一股心酸襲上心頭。
在能自給自足之前，能不洗頭就不洗頭吧。
下午，正睡得迷迷糊糊，醫(yī)生前來換藥。
換藥其實只是檢查傷口愈合的情況，擦上碘伏消毒，最后蓋上紗布即可。
這雖是第三次換藥，但唐曉雯至今沒看過傷口，只聽說愈合不錯。
她不敢看，更不想看。從前兩次換藥的方式，她大致知道傷口的形狀。
但唐誠很好奇這道口子，他第一次見，看著傷口即將揭開面紗，他好奇地湊到床邊，短粗的脖子伸得老長老長。
當(dāng)醫(yī)生小心翼翼撕開紗布，一個縱橫整個腹部的“L”形傷口出現(xiàn)在眼前，密密麻麻的訂書釘將傷口縫在一起，像一條蜈蚣將數(shù)不清的腳扎進肚皮，伺機而動。
唐誠一看，倒吸一口涼氣，雙眉緊鎖。他不敢相信自己親眼所見，已經(jīng)知道是剖腹，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zhǔn)備，但竟然仍超乎預(yù)期。
“怎么開這么大一個口子？！”他疑惑不解。
“是啊。”夏麗紅漫不經(jīng)心應(yīng)道。
她已經(jīng)見過三次，但從未提起，即使內(nèi)心翻江倒海，仍忍住一句不說。
她瞄一眼女兒，握緊她的小手說：“唐誠，別說話，醫(yī)生正換藥呢，萬一你的口水噴上去，那豈不是得重新來過。”
“嗯嗯?！碧普\捂住嘴巴，仔細守著醫(yī)生操作。
待醫(yī)生上完藥正準(zhǔn)備蓋紗布，唐誠伸手往前一擋，說：“這個待會兒我們自己貼，我先看看傷口，謝謝?！?p> 醫(yī)生遂離開病房。
下一秒，唐誠已經(jīng)湊近肚子，端著鏡框仔細打量。
他再次嘆息：“怎么這么大！”
唐曉雯一聽，心里不快，瞪了父親一眼。
可唐誠根本沒注意，仔細打量一番，他的臉上竟然浮現(xiàn)一絲笑容：“現(xiàn)在的技術(shù)真是高級，竟然用訂書釘縫合傷口！而且竟然不出血！這是什么原理？”
“嘖！要看就安安靜靜地看，別老在那兒嘰嘰喳喳！”
夏麗紅一直在擠眉弄眼使眼色，可唐誠就是不明白，繼續(xù)自說自話：“現(xiàn)在竟然用這種東西，那到時候怎么拆線？不可能一直都這樣吧？”
“爸！”唐曉雯溫柔地吼了一聲。
“干嘛？”唐誠傻愣地抬起頭，“哦，你還沒看過嗎？看不到是不是？想不想看？我拍給你看?！?p> 他迅速掏出手機，咔嚓一聲拍下來，展示在女兒眼前。
唐曉雯立刻閉眼。
“不看不看?！?p> “這有什么，你不好奇嗎？”唐誠像個頑皮的孩子，嬉皮笑臉地拿著手機在眼前晃來晃去。
“爸！我還不想看?！碧茣增┞曇粢怀?，扭頭看向窗外。
“說不看就不看嘛，把手機收好！”夏麗紅一股火氣上來，呵斥道，“我說你情商怎么這么低！都說不看了還硬要給曉雯看，沒看出來她還不想看嗎！”
“哎，我爸這情商恐怕是負數(shù)...”
唐誠這才明白，乖乖收好手機，蹲下身體握起女兒的手，拿出父親的貼心說：“好，不看了。你是不是害怕有疤痕找不到老公？別怕，爸爸養(yǎng)你?！?p> “沒有，我哪有閑心想這些?！碧茣增┭劭魸駶?，“要是因為這個就嫌棄我，我還不要呢。”
“不就是塊疤嗎？現(xiàn)在技術(shù)這么發(fā)達，等以后病好了找美容院去疤就是。我上網(wǎng)給你搜，找全國最好的醫(yī)生做。以后的技術(shù)更好，別怕。”
“嗯?！碧茣增┹p聲答應(yīng)。
她并沒看清照片，但訂書釘銀色的金屬光澤已然印入腦海，亮晃晃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