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月了，大約桂花又要開了。
我坐在那里，日復(fù)一日的地干著同樣的事，勾勒著眼前不同的胭脂粉黛。“你聽說了嗎，那蘇貴人從宮外運(yùn)了兩棵樹進(jìn)來?！薄翱刹皇锹?，就她整日里裝清雅，非說這宮里花草艷俗，只有什么桂花才實用?！薄熬褪蔷褪恰！薄业漠嫻P從手中落在了地上，“你們說的是蘇丹姑娘嗎？”，我聽見我的聲音顫動到來極點?！笆前 ！薄笆敲仔屑业奶K丹姑娘嗎？”“是的，你和她很熟嗎？”“她在哪里？”“洛明苑。”阿丹，怪不得我找不到你，你只是個貴人。我沒有再聽那些女子究竟又嚼了哪些耳根子，我像一只鳥兒沖出了畫室，阿丹，我來了。
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見了我的阿丹，侍弄著她的桂樹，青衣裊裊，美人渺渺。我以為，哪怕天天僅是兩廂隔望，這輩子也不孤單了，阿丹，我們又相聚了，不是嗎？“顧畫師，”突然一位公公向我作揖，“皇上召見?！睕]事，還有一輩子可以看著，不急，我這樣安慰自己，按捺住那顆激動不已的心，跟著公公進(jìn)了大殿?！拔嵬跞f歲萬歲萬萬歲。”我行叩拜大禮。“愛卿平身?！蔽揖従彾?。“愛卿，昨日蠻夷派使者前來我朝請求和親，你有和看法？”“吾皇英明，自有決斷，何須我等草輩末流思量？”伴君如伴虎，我自知這皇帝不愿拿親生女兒來締結(jié)這不牢靠的盟約，只好胡亂夸上一通，蒙混過關(guān)?！澳潜銖膶m女中選出一人，賜公主名號，前往和親，可好？”眾臣附和，我也只好胡亂點頭，這不過是君王發(fā)令的流程罷了?！邦櫱?，把你為朕選妃時畫的的畫像呈上?！蔽也恢@皇帝選個宮女，把她這些妃子搭上作甚，但急于見阿丹，便未想太多，將畫悉數(shù)遞上。我并不知道，此時，我親手將好不容易尋回的阿丹推了出去。我看著皇帝和身邊的公公指指點點著那些畫，心中突然一涼，一個小普通的宮女送去和親定顯得沒有誠意，但國色天香們定會留著帝王自己享用，我不敢往下想了，只覺得脊背冷汗無數(shù)。“朕宣布，蘇貴人品性溫良，才德兼?zhèn)洌袢召n公主稱號，不負(fù)本朝使命，明日已時出發(fā)，前往蠻夷和親?！笔缿B(tài)炎涼，無人反對，只有我眼前一陣發(fā)黑。我聽到一種奇怪而絕望的叫聲從我的嗓眼發(fā)出，我聽見自己在叫喊著些什么，卻又聽不清，“皇，皇上！不要，不要，不要奪走她。求您了。求您了！”在這碎碎叨叨魔咒般的聲響下，我跌倒在地，重重叩起頭?！敖袢眨檺矍淇墒侵辛耸裁达L(fēng)邪，凈說些朕聽不懂的話。來人，把他帶下去，好生休養(yǎng)，沒朕的允許不許出門?！蔽铱匆娝玖似饋恚彀拖窠痿~般動著，卻沒有絲毫聲音傳入我嗡嗡作響的大腦。我看見他轉(zhuǎn)過身，而我被兩旁的侍衛(wèi)架住了雙臂，眼前一片發(fā)黑。
我醒了，大腦還在隱隱作痛，我記得，阿丹今日便要和親去了！我猛地坐起，拉住身旁侍童，“現(xiàn)在幾時？”“回公子，已時。”我胡亂的披起床邊雪白的衣衫，就要往外沖，卻被門外兩名手持兵器的將士擋了回來，“放我出去，”我?guī)缀跻蛟诘厣?，“求求你們了！”“皇上有令，你不得出門！”義正言辭，多么義正言辭啊！皇上，你可知你送出去了什么？可你最多送走了一片傾國傾城，而你卻斷送了我一片癡心！我就那么站著，看著遠(yuǎn)處，似是要看穿了這堵堵宮墻，看穿那頂花轎，看到我盛裝的新娘。“阿桂！”我聽見有人喊我。我看見我那德高望重的師父拄著拐杖走來。“二位，剛才我接皇上口諭，太醫(yī)說顧公子病已好，可以出門走動了?！彼騼晌粚⑹窟@樣解釋“這？”“難道我的話你們也不信嗎？”“不敢不敢，屬下這就退下。”我看見他朝我走來，在我耳畔密語“孩子快去吧，馬在屋外?！薄爸x過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我未盡到犬子的職責(zé)，你卻一直愿為我父。師父，我該如何報答你這份恩情？我迅速地打躬作揖，沖向門外，縱身上馬。我抹去淚水，沖向了城門。馬蹄聲交錯著那華蓋上叮咚的鈴聲，羅帳輕舞，流蘇交錯。“阿丹，阿丹，我來了！”我滿心歡喜地沖向她的馬車。突然，一只銀色的短箭毫無征兆地射進(jìn)了我的胸膛，箭尾的半壁桂花在我胸口閃閃發(fā)光。馬未停，眼未眨，我卻依舊義無反顧地沖了上去。我兩三招放到了那侍衛(wèi)，一把扯開羅帳，側(cè)身將那火紅的新娘抱出。阿丹的頭蓋落了，便是此處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晌乙褵o暇再細(xì)細(xì)凝視著阿丹的臉，我胸口的箭已越發(fā)的的疼?！吧倒?，為何不躲，為何不離開，你可知——”我吻住了阿丹的唇，看著她流淚的眼，我知道，我又怎會不知道，就算如此，我卻一如飛蛾撲火。我聽見狂亂的馬蹄聲漸漸逼近，我聽見颼颼的箭聲朝我而來，我看見我的白衣愈發(fā)的猩紅，我看見懷里的阿丹在叫著我的名字，可我聽不見了。我的血大概是流盡了，尖銳的痛慢慢淡去，好累啊，眼前的阿丹模糊成了一片火紅。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揚(yáng)鞭狠狠抽了一下馬兒，然后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墜在了宮門前，看著阿丹消失在遠(yuǎn)處。而我，終究是沒能出這宮門。無數(shù)的箭射進(jìn)了我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