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不要擠,一個一個來!”
當江北中學的教導主任宣布抽簽開始的時候,幾十個老師一哄而上,爭先恐后,把手插入抽簽箱,抓出紙團。
“1868,額,啥意思?”
“我是7763,你是多少?”
“9478,這數(shù)字和班級對應不上??!”
眾老師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問教導主任:“主任,這數(shù)字代表什么意思???”
年長的教導主任也不回答,撥開層層人群,發(fā)現(xiàn)玻璃箱里還剩下一個紙團。
“還有誰沒有拿?”
一個中年老師,躲在教室最后面,壓低額頭,默不作聲地看著一本《格斗進階練習》,看到重要的地方,還寫寫畫畫,做好筆記。
他叫成宇,四十四歲,英語老師,卻是個奇葩,喜歡鉆研格斗,在市里的拳館辦有VIP卡,上個月和教務處申請轉(zhuǎn)崗體育老師,結(jié)果被罵得狗血淋頭。
江北中學是全市的示范性中學——別誤會,全市示范性中學有好幾十所,江北中學,屬于絕對掉尾巴的那種。
學生翹課抽煙談戀愛也就罷了,火起來,老師都敢打。
江北中學眾老師,上課對待學生比校領導還客氣,生怕那句話說重了,惹急了這幫小崽子,照著自己腦門就是一拳,咯嘣了。
以至于新調(diào)來的教導主任,宣布要重新競選各班班主任時,卸任的班主任人人歡呼,其他老師人人自危,別說競選了,一個主動報名的都沒有。
教導主任氣不過,當場拍板:
“明天下午五點半放學后,都來大會議室抽簽,抽到誰,誰就當班主任!”
成宇當時心里一萬只羊駝飛過,作為全校唯一在市里拿過競賽獎的英語老師,竟然也要和那些剛畢業(yè)沒多久的新老師,一起抽簽了!
他心里難受,當了班主任,一個月不過多拿500塊,但是照顧這幫寄宿制學生,清晨查早讀,夜里查寢室,出門時老婆沒醒,回家時孩子早睡了,自己卻累得半死。
“哎,蹲后面的,是成老師吧?快過來抽簽,就剩你一個了,大家伙都等著呢。”
教導主任走下臺,用手敲著桌子,看向成宇。
全場目光都轉(zhuǎn)向成宇,他尷尬地笑笑,說道:
“這……主任,我都老同志了,班主任要靠年輕人啊,我就不趟這趟水了吧。”
“一人一個紙團,一個蘿卜一個坑,別啰嗦,來吧!”
眼看逃不過了,成宇慢吞吞地走上前,猶豫了一下,緩緩拿出紙團,攤開。
皺巴巴的紙上用紅筆手寫著,1414。
“1414,要死要死?”
成宇一陣苦笑,卻聽教務主任大手一揮:
“好,都摸完了吧,請看大屏幕!”
他點擊鼠標,刷的一聲,投影儀亮了,上面出現(xiàn)一串串數(shù)字,每個數(shù)字后面,跟著一個班級名字,“來,大家對號入座!”
“4538……哈哈,不在上面,我沒抽到!”有人歡呼。
“8734,天哪,C83班,我居然抽到了……”有人沮喪。
“C86班是7623,這不是你嗎周老師,嘿嘿,夠你喝一壺了?!边€有人幸災樂禍。
成宇顫顫巍巍地端著紙條,心臟咚咚咚直跳,瞪大眼睛,在大屏幕上尋覓著,仿佛在看一張審判名單里,有沒有自己的名字。
第一行,沒有。
第二行,也沒有……
1414——C69班。
最后一行,赫然寫著這幾個大字,成宇腦殼一充血,嘭咚一屁股癱瘓在座位上。
69班是什么班?全校初中生里最牛叉的一個班,個個都是人才,往女老師胸口扔風干的癩蛤蟆,男生集體在女生宿舍樓前搞裸奔行為藝術,食堂剩菜桶里突然炸響一個魚雷炮,校長辦公室的茶壺里為何有一只活金魚……
69班,是江北中學的傳奇,風靡一時,引領青春期叛逆文化的潮頭!
“成老師,你怎么了?”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成宇頭一歪,嘴一咧,舌頭一伸,白泡子咕嚕嚕直冒。
成宇最后聽見的聲音,是幾個大嘴巴子呼在自己臉上的啪啪聲,隱約還有救護車的鳴笛。
直到在一種怪異的眩暈籠罩下,他醒了。
仍舊是在教室里,只是眾人都不見了,一片寂靜。
更奇怪的是,坐著的成宇發(fā)現(xiàn),本來白色的會議桌子,變成了深褐色的木桌,坑坑洼洼,高掛在黑板上的國旗,褪去了光澤,右下角還有一個破洞。
“靠,難道我睡了幾十年,東西都變破了?”
成宇使勁揉了一下眼睛,再次睜開眼,這教室的擺設,陌生又熟悉。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噌地一下跳起來,沖到門外,眼前的景色給他當頭來了一棒!
空無一人的籃球場,散落著各種碎屑雜物,有熱水瓶,螺絲釘,扳手,椅子等等,似乎這里曾擺放有大量物資。四周是深灰色的蘇式樓房環(huán)繞,窗戶空洞洞,天空陰沉,沒有一絲風,十分悶熱。
成宇在地上撿起一份被撕碎的《光明日報》,右上角赫然寫著:1994年8月3日!
他腿一軟,一屁股又攤地上了。
“這、這難道,我穿越了?”
再也熟悉不過了,這是成宇小時候長大的地方,江南水泵廠的子弟學校!
突然,成宇感到地面一陣震動,不遠處,幾十號人正快步奔跑,看方向,是朝著廠區(qū)大門去了。
成宇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人群的腳步,混在其中,來到江南水泵廠的門口。
廠區(qū)門口已是人聲鼎沸,有幾個激動的漢子,上衣扣子解開,胸口漲得起起伏伏。
“同志們,如果你們請信得過我老劉,就請安靜,聽我說幾句!”
工會主席老劉,顫顫巍巍地登上一把梯子,舉著擴音器。他面前是緊鎖的廠區(qū)鐵門,隔開了他和外面洶涌的人潮。
“三十年前,為了防止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咱們國家開始興建三線工程,許多沿海地區(qū)的工廠,陸陸續(xù)續(xù)搬遷至內(nèi)陸。咱們江南水泵廠啊,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建立的?!?p> “我老劉是第一批參與建設的同志,那時這里還是個窮山坳坳,但是咱們有干勁啊,就這么開荒、平地、蓋樓、建廠,直到今天,鎮(zhèn)上不但有我們廠,還有附屬的醫(yī)院、學校、電影院,這都是我們江南機械廠全體員工的功勞!
前排幾個漢子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劉主席。
“老劉,你給咱們上廠史課呢,既然咱們廠這么好,大家干嘛還要走啊,一點買斷費就砸了幾十年的飯碗!”
老劉臉上疲態(tài)盡顯,黑架眼睛斜搭在臉上,略顯滑稽,仿佛一陣輕風就能吹落。
“同志們,老鄉(xiāng)們,不是我要趕你們走啊,九二年國家就開始吹風了,要搞市場經(jīng)濟化改革,咱們廠拿到的補貼,一年比一年少,這是要我們自負盈虧了。你們也清楚,我們廠早就不生產(chǎn)了水泵了。去年到這個月,廠里搞轉(zhuǎn)型,生產(chǎn)熱水瓶,結(jié)果壓了一倉庫熱水瓶,市面上沒人買,發(fā)給你們抵工資,大家伙又不樂意?!?p> 人群里一陣噓聲,領頭的幾個漢子個更加激動,“老劉,你家熱水瓶能當飯吃?給你一兩油,你給大伙炒個熱水瓶下下飯!”
“老劉,我的劉主席!咱們大伙都這個歲數(shù)了,在廠里干了半輩子,離開廠子我們能干啥?老娘在鄉(xiāng)下,每月還等著我買藥啊,錢從哪里來!”
老劉似乎有些麻木,也不理睬,繼續(xù)說著,“組織上的意見是,根據(jù)同志們的工齡,給予一次性的買斷費。”
“同志們,下崗不是末路,現(xiàn)在我們國家講市場化了,事在人為,我們大家既然能在荒地上建廠,就一定能在市場里立足。大家不如去外面闖闖!”
“就這么一點買斷費,哪里夠?。∥覀冊趶S里一輩子了,如今廠子倒閉了,那些機器也應該歸我們,大伙說,是不是??!”
見有人帶頭,人群中爆發(fā)陣陣騷亂聲,真有幾個人沖到最前一排開始踢門,“哐哐哐”把樓梯上的老劉嚇得一哆嗦。
“這可是國營企業(yè),老子看誰敢搶國家的機器!”
“嘭!”
一個熱水瓶扔向老劉,在梯子上直接炸開,老劉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保衛(wèi)科的十來個大漢從側(cè)門齊刷刷沖出去,把帶頭得幾個按倒在地,又和人群推搡起來,頓時,老漢的叫罵聲,婦女的哭泣聲,還有踢門的框框聲,全都聚集在十幾米寬的廠區(qū)門口,儼然成了一個爆炸點。
混亂中,成宇的太陽穴被人打了一拳,兩眼金星直冒,趕緊抱頭掙扎著離開人群。
他知道,這場沖突的結(jié)局是,幾個帶頭鬧事踢門的被廠區(qū)保安扭送到縣里去了,關了半個月;老劉摔斷了胳膊,一到冬天肘關節(jié)就鉆心地疼;至于是誰扔的熱水瓶,直到二十六年后也沒查出來,成為廠區(qū)退休老人每天茶余飯后的談資。
成宇順著前世記憶,回到廠區(qū)的宿舍樓里。一開門,父親成建飛陷在沙發(fā)里,左手扣著翻起的沙發(fā)皮,右手夾著煙,目光呆滯,口里默念著:
“買斷費,買斷費,買斷費……”
妹妹成小紅在一旁,有些膽怯地問父親:“爸,什么買斷費?”
成建飛抬起頭,面無表情地說:
“就是單位給我一萬一,往后我們就勞燕分飛了。本來按照工齡,這筆錢應該是一萬七,可惜當年為了照顧全家,我從從五十公里外的壓縮機廠,調(diào)到這鎮(zhèn)上的水泵廠,這中間組織關系斷了十年,差的六千塊錢,到現(xiàn)在可是一筆糊涂賬咯?!?p> 成宇前世,多次聽到成建飛在喝醉酒時提到相關字句,但是一直沒太在意,覺得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如今身處事發(fā)第一現(xiàn)場,還是決定借此機會把它問清楚。
“爸,你說清楚點,啥叫組織關系斷了?”
成建飛點了一支煙,長嘆一口氣:
“成宇,你大了,有些事應該跟你說。當年我是走關系暗地調(diào)過來的,雖然在水泵廠工作,檔案還留在了壓縮機廠,介紹信也開得含糊其辭。前十年,雖然拿著廠里的工資,組織關系卻還在在五十公里之外的壓縮機廠。”
“雖然十年后我轉(zhuǎn)正了,但是如今廠子倒閉,這頭十年的賬,可就扯不清楚了,因為壞就壞在壓縮機廠半年前也倒閉了,被賣給一個私人老板,我這個月去了三次,檔案資料都被清空了,辛辛苦苦工作這么多年,我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爸,媽去哪兒了?”
小紅輕輕晃著爸爸的腿,藍布工服上,殘存有落下的煙灰。
“她去財務科李主任家鬧去了。有什么用,馬路警察,各管一段,李主任這次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這買斷費啊,真是買斷了我一家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