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聽到玉羅關(guān)的消息，我真的好想他?！遍L著張小圓臉的南鳳鳳，懶洋洋地躺在花梨木的逍遙椅上伸了個懶腰，對著太陽說。瞇著的眼瞼下，一排密密的睫毛又長又翹。兩條長辮子垂到胸口，粉紅的臉頰就像她衣襟上繡著的朵朵桃花。

　　她椅子旁邊還放了張小板凳，身材高大的楊環(huán)坐在上面顯得很突兀，可是他一心吃著他手里的烤番薯，完全不在乎人與凳子的不成比例。但他聽了南鳳鳳這話，差一點沒被噎死。一跳而起，滿臉驚愕的表情道：“你，你說什么？玉羅關(guān)是你什么人？你怎么可以這樣說話？”

　　南鳳鳳橫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玉羅關(guān)不就是個搶了我傳家寶的賊嗎？”

　　楊環(huán)咕噥著坐下道：“從來沒有聽過對仇人有這么說話的。”

　　南鳳鳳悠然地瞌上眼簾道：“所以啦，你是永遠不會懂得，有時仇人之間的相思是遠比情人之間還要銘心刻骨啊。”

　　楊環(huán)不說話了。對付腦筋奇特的南鳳鳳，他通常就只有閉嘴這一種方法。奇怪的是，這種方法通常都很管用。果然，南鳳鳳先忍不住了，問道：“怎么不說話了？是不是被紅薯噎死了？”楊環(huán)瞪她一眼道：“你就是這么跟我說話的么？難道，我連玉羅關(guān)都不如？”

　　南鳳鳳嘻嘻笑著，伸出一只纖纖玉手，輕拍著他的腦袋道：“玉羅關(guān)當然比你好啦！至少跟他在一起，不用天天陪他吃紅薯。”言訖，她整個人已像貓一樣輕盈地躍起，轉(zhuǎn)眼就出了院子，只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還回蕩在楊環(huán)的耳鼓。

　　楊環(huán)站在院子中間，嘆了口氣，喃喃地道：“番薯有什么不好？總有一天，你吃膩了山珍海味，才知道番薯是人間真正的美味呢?！?p>　　南鳳鳳當然沒有聽見他說的話。走出楊宅后，她只一心在想——玉羅關(guān)是不是有時也會想起她？或許，他的仇人太多了，要找他報仇的人遍地皆是，自己在他眼里早已忽略不計？

　　南鳳鳳快樂的心，第一次充滿了惆悵。熙暖的秋陽灑在她身上、臉上、手上，卻照不到她心里的暗角。她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忽然起了一種幻想，仿佛又看見那雙賊亮賊亮的眼睛正暗藏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里，打探著路人，嘴角上永遠掛著那種譏誚的微笑，別人學也學不來。

　　“南小姐！南小姐！”

　　是玉羅關(guān)在叫她？南鳳鳳吃驚地四處尋找那個聲音，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街口一個又瘸又拐的糟老頭在向她招手。

　　“是你在叫我么？老趙?！蹦哮P鳳很為自己的錯覺感到失望。

　　老趙從前是衙門里的捕快，后來因公受傷，成了殘廢，早早退了休。他又沒有家眷，成天在酒樓里廝混，很快就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差點流落街頭。自從大盜玉羅關(guān)光顧該鎮(zhèn)以后，這個偏僻無名的江南小鎮(zhèn)突然變得名聲大噪——原來這個外表看似破落，又臟又窮的小鎮(zhèn)里，居然藏龍臥虎，住了那么多的富人！

　　有十多年前就在江湖中銷聲匿跡的巨賈“山西雁”江上村；有外號“小財神”，黑道、白道通吃的司徒斜；甚至傳說中，擁有黃金比石頭還多的，早已去世多年的金老大，這次也因失竊而浮出了水面，讓所有的江湖人嚇了一跳。也讓玉羅關(guān)大大地出了一次風頭，從此冠上大盜的“美名”。

　　南鳳鳳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竟然跟那么多傳說中的人物住在同樣的小鎮(zhèn)上，甚至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過飯。印象中的江老伯是那樣一個又干又瘦，吃碗面條也要講半天價錢的吝嗇小老頭。他怎么可能是二十年前，人稱生意都做到天上去了的那個“山西雁”呢？還有那位經(jīng)常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講話再和氣不過的金老爹，怎么可能有比石頭還多的黃金呢？只有愛說笑話的司徒大叔，看去還像一個富人。但他出門乘的那頂轎子，少說也有十年沒有換過了。

　　南鳳鳳祖?zhèn)鞯哪橇Ｘ垉貉?，就是在他家吃壽面時被玉羅關(guān)偶然窺見，順手牽羊偷去的。那天，南鳳鳳因多喝了些酒，身上燥熱，悄悄來到廊下脫了外套散涼，不小心將懷中的寶珠抖落出來，她正欲去撿，那知眼前人影一晃，已有一人搶在她前面攫了去。

　　南鳳鳳猛可里發(fā)現(xiàn)廊下還藏著個陌生的男子，不由又驚又羞。羞的是自己寬衣怕已被他瞧見，驚的是他竟能當面搶走她的寶石。

　　“你是誰？快將東西還給我？”

　　“你告訴我你和司徒斜的關(guān)系，我就還你?！蹦侨宋χ?，不住地打量著她，哪有還她東西的意思。

　　“可惡！”南鳳鳳一咬銀牙，趁著身子還未抬起，腳下一個掃蹚腿，手上雙掌一分，連環(huán)打他上中下三盤，那知那人腳底仿佛抹了油似的，托著貓兒眼早已滑開二三丈遠，到了走廊角上。

　　“如果你抓得住我，我就還你?！彼迟N廊柱，收珠入懷，沖她悠然一笑，霍地順著柱子滑了上去，滑到橫梁，曲肘一抓一提，人早已翻上屋頂。

　　南鳳鳳眼睜睜看他大笑著躍墻而去，竟然愣在當場，腳下再也挪不動半分。事后，她才知道這人就是不久之后名震小鎮(zhèn)的大盜玉羅關(guān)。

　　其實，除了“山西雁”三人之外，真正蒙受損失的只有南鳳鳳一個人，但鎮(zhèn)上的人談起玉羅關(guān)來，就好像在說隔壁王小二的事一樣自然、熟識。至于金老爹那些人，在外界強烈的傳說攻勢下雖然也引起了人們的一些好奇，但他們寒素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黃金比石頭還多的傳說在眾人眼里只是一個神話。有人在出事后去翻過他們的家，只見到了又硬又冷的石頭，而沒有那怕一粒金沙。但讓人驚訝的是，這些看似平凡的老頭子，卻真的在案發(fā)后神秘地失蹤了。

　　沒有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抢?，江上村和金老頭都是鰥夫，司徒斜卻有一大家人，怎么能悄無聲息地失蹤呢？

　　但人們最關(guān)心的還是玉羅關(guān)。衙門里前來報案的人數(shù)一天比一天多，而且大都自稱是玉羅關(guān)的受害者。人們指望在抓住玉羅關(guān)后，能夠分享到“山西雁”、“小財神”、“金老大”他們的一份財富?？墒侨齻€多月過去了，人們只聽到玉羅關(guān)在全國各地不斷犯案的傳說，卻連人影也沒見著?？吹礁鞯氐牟犊旒娭另硜?，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大家只盼著他莫要把錢花光了才好，更有一等心急的江湖人已經(jīng)開始自己行動，以至于小鎮(zhèn)上離奇地誕生了一個新興的職業(yè)，那就是——打探玉羅關(guān)的下落，從而也養(yǎng)活了一批人。

　　老趙就是這次“浩劫”中的受益者。利用他在衙門得天獨厚的人緣關(guān)系，干起了出賣玉羅關(guān)小道消息的營生，生意十分紅火。當他看見南鳳鳳時，就忍不住吆喝起來了。

　　“又有玉羅關(guān)的消息啦！你難道還不知道？”老趙夸張地比劃著，壓低了嗓門說。

　　南鳳鳳根本就不相信。衙門里連玉羅關(guān)的影子也摸不著，小道上的消息卻總是在說狼來了。她已經(jīng)聽的厭了，只笑笑道：“是不是又像上一次，說他在東門外的小廟里睡大覺，害得肖老四他們半夜摸黑拿著扁擔、鋤頭去亂打一通。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原來打的只是一個從外地流浪來的乞丐？”

　　老趙不妨她會提起那件糗事，臉紅的厲害，訕訕地道：“這次卻是千真萬確的，開始連我也不相信，但是有什么樣辦法呢？”他嘴一扁，手一攤，無可奈何的道：“玉羅關(guān)這次是真的死了?！?p>　　“玉羅關(guān)死了？！玉羅關(guān)怎么可能死呢？！”

　　南鳳鳳驚訝得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小鎮(zhèn)上的人難道瘋了？編出這樣謅掉了下巴的謊話來騙人？但是老趙卻沒有發(fā)瘋的樣子，一邊搖頭一邊嘆氣開始收拾自己的攤。

　　南鳳鳳還是不肯相信，喃喃道：“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老趙嘆氣道：“現(xiàn)在全鎮(zhèn)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玉羅關(guān)真的死了。是我早先的一個捕頭師兄勞嘉臣發(fā)現(xiàn)的，人死在三里地的爛泥溝，渾身的肉都爛完了。那樣子真是恐怖啊，有膽大的已經(jīng)跑出城去看了，我勸你千萬不要去看，看了嚇死人的。你那塊什么祖?zhèn)鞯氖裁从?，大概也是要不回來的了，他們看過的人回來都說，他身上連一個大子也沒有留下。”

　　老趙絮絮叨叨地說完，也收拾完了。抬頭見南鳳鳳還呆呆地站那里沒動，只當她在心痛那塊收不回來的寶石，一邊又想到自己也失業(yè)了，搖搖頭，嘆息著，一瘸一拐地走了開去。

　　“玉羅關(guān)死了！玉羅關(guān)居然敢這么快就死了！”

　　南鳳鳳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個反映是難以置信，然后就是無比的憤怒。當她清醒過來時，再看街上，果然今天的人比往時少了許多，還有的人都遠遠地把她看著，不時悄悄地私語兩句。

　　這些人是怎么了？南鳳鳳覺得自從玉羅關(guān)來了后，鎮(zhèn)上的人都變了，變得那么勢利庸俗，那么瑣碎，愛嚼人舌根子。想到這些心里就說不出的厭惡，又拿不定主意應不應該去看一看玉羅關(guān)呢？還是去告訴楊環(huán)？想到楊杯，她又才忽然覺得這小鎮(zhèn)上好像只有他是永遠不變似的。在那座古老的院子里，靜靜地吃著烤番薯的楊環(huán)，對這些天發(fā)生的事不但不表示驚訝，反而淡漠得奇怪。

　　南鳳鳳再到楊家去時，楊環(huán)已不見了。難道他是去看玉羅關(guān)了？南鳳鳳好生奇怪。好奇心驅(qū)走了恐怖感，她連忙依老趙所說的地址找去。

　　三里地，爛泥溝。一張破席子就做了近年來身價最高的大盜玉羅關(guān)的棺材。

　　南鳳鳳趕到時，看熱鬧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幾個仵作正準備安葬他。

　　“南小姐！”有人認出她來。“你來的正好，你是見過玉羅關(guān)的，你再來認一認，可是他本人么？”

　　仵作牽起破席的一角，立刻就有股腐臭味刺鼻傳來。南鳳鳳瞄了一眼尸體，就忍不住要嘔吐。老趙說的一點不錯，真不該來的。

　　“還是不要看了罷?！币恢粶嘏拇笫稚炝诉^來，將南鳳鳳拉轉(zhuǎn)開去。楊環(huán)不知何時已到了面前。仵作知趣地放下席子，笑笑道：“這玉羅關(guān)死了好多天啦，南小姐只怕也認不出了?！?p>　　南鳳鳳捂著鼻子點點頭，隨著楊環(huán)站過一邊。看著仵作飛快掩埋完玉羅關(guān)的尸體，南鳳鳳忽然又起了疑問，既然玉羅關(guān)面目都無法判認，那他們又是憑什么肯定他是玉羅關(guān)的呢？

　　楊環(huán)仿佛早已看穿她的心事，微笑道：“你不相信他就是玉羅關(guān)？”

　　南鳳鳳木然搖頭道：“我沒有理由相信，也沒有理由不相信?！?p>　　楊環(huán)看著她道：“那你相不相信我？”

　　“你？”南鳳鳳有點摸不著頭腦，“相信你什么？”

　　楊環(huán)眨眨眼道：“當然是相信我抓住了玉羅關(guān)啦?！?p>　　“你？”南鳳鳳吃驚的眼珠都要掉下來了。

　　楊環(huán)笑道：“你這樣子好像要吃我呢，難道你認為我連這點能力都不配有？”

　　“可是老趙他說——”事情來得太突然，南鳳鳳覺得自己簡直都不會思考了。

　　楊環(huán)接過她的話頭道：“他們說的都對，你在外面也要這么說，不然我的麻煩可就大了?！?p>　　“可是你怎么就能確定他就是玉羅關(guān)呢？”冷靜過后，南鳳鳳終于抓住一個重點問題。

　　楊環(huán)伸手在她的鼻尖輕輕一點，似笑非笑地道：“不要忘了，你在我面前描述他不下十次，我當然對他已經(jīng)‘刻骨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