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正想著靜恬的事情,卻聽到靜恬在前面喊,姐姐,快點,我們到了。
到了才發(fā)現(xiàn),一切的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那里,根本就是一座廢棄的空寺。
那是一座藏傳佛教的寺廟,那斑駁的色彩和頹廢的斷壁殘垣依舊竭盡職守地彰顯著藏傳佛教的神秘色彩,只是那個代表著藏教符號的圖案已經(jīng)只剩下了邊邊角角的描繪,如果不仔細辨認,或者不熟悉這個符號的人,比如靜恬和封子凱,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許會把它看成一幅畫的一個殘角。
院子里有一顆老去的冷杉樹,這個時節(jié),冷杉把青青的針葉寂寞地伸向天空,在那里,老僧入定一般的,默默地等待和寂寥天空的參禪問答??墒?,天空只管將周圍的景色一遍一遍的用藍顏色清洗,直到洗得透著奕奕的神采,也不肯來回答冷杉關(guān)于寺廟前程的問題。
就在藍天忙里偷閑跳到寺廟旁邊的深潭里洗澡的空,桃夭他們?nèi)齻€人來了。
廟門已經(jīng)殘破不堪,不過還在,“吱吱呀呀”一陣沉重的悶響之后,出現(xiàn)在他們眼中的院子倒是格外的干凈,除了一些在磚縫里探頭探腦的雜草,人聲沒有,煙火沒有,就連經(jīng)幡的殘片也沒有,偶爾在院子上空飛過幾只鳥灑下一兩聲的鳴叫,也叫這里顯得更安靜了。
一陣風(fēng)來了,屋檐上的鐵馬又發(fā)出了梵音一樣的音符,“叮叮當(dāng)當(dāng)”著能讓人入定的禪聲。
靜恬對著這樣的寺廟,就覺得心里有一塊地方受到了神的撫摸,神圣而安然的跨進一座破敗的大殿,那里,竟然有一座不認識的菩薩。說不認識是因為在其他的廟里并沒有見過,說是菩薩,那是因為那佛像生的慈眉善目的。
靜恬虔誠地叩首,跪拜,和菩薩喃喃私語,祈求著來自心靈的寧靜。跪拜完了,靜恬又在里面轉(zhuǎn)了轉(zhuǎn),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特殊的,就安安靜靜的退出來。
封子凱迎上來,靜恬,你看見什么了,有和尚嗎。
桃夭拍拍封子凱的肩膀,小伙子,我知道你們男生對這宗教不怎么認真,你又是個理科生,大概會認為這是無稽之談。你可以不信,但你不能不敬,別的不說,這座寺廟不就給了我們遮風(fēng)擋雨的屋檐嗎,這在佛家,就是一份善緣。
封子凱沖著桃夭合十雙手,阿彌陀佛,施主但有需求,盡管開口,小僧盡力就是。
桃夭點了點封子凱的額頭,小家伙!
封子凱倒是挺能干,畢竟也是有野外生存的經(jīng)驗,在桃夭和靜恬還在觀賞寺廟的景致和壁畫的時候,就見他進進出出幾趟,僧房里就出現(xiàn)了兩張鋪著厚厚松針和青草的床鋪,靜恬上去坐了坐,舒適軟和里帶著一股青草的味道和松針的清新。
靜恬夸獎道,封子凱你行啊,這次得虧有你!
封子凱說,什么就叫得虧有我,要是沒有我,桃夭姐敢不敢把你從火車上帶下來,溜到這深山里。
桃夭老老實實地回答,那還真不敢!
封子凱說,所以呢,你們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靜恬笑道,你會不會說話,天呢,這是什么驢頭不對馬嘴的話!
封子凱說,我用錯了嗎,反正我的意思就是說你們倆冒險從火車上跑出來是因為我,那你們得到照顧也是因為有我。意思差不多就行了嘛,那么講究干嘛。
桃夭說,現(xiàn)在天也快黑了,我們好好看看周圍,檢查一下有沒有安全隱患,這里畢竟是我們今晚的棲身之地,不能馬虎。
先看了看禪房,雖然破敗但也結(jié)實,這是老式的藏教佛寺,基座和墻體都是厚墩墩的石頭,房頂是青色的瓦,只是木門年久失修,好在還算結(jié)實,封子凱說,咱們待會一塊到外邊撿些柴火,就在這房子中央加上火堆就行了。
靜恬很擔(dān)心安全問題,怕大家都睡熟了那火堆會引燃了屋內(nèi)的東西,建議三個人要輪流守夜。
桃夭說,別說這屋里已經(jīng)沒什么東西了,就是有也沒問題,藏式房子里面很多都有火塘,就是為取暖用的,現(xiàn)在雖說是夏天,不過山里的夏天溫度也不高,生火是必要的,只是火塘沒了,封子凱,要不一會你壘個簡易的火塘,我和靜恬去撿柴火就行了。
封子凱說,嘚來,就是你們撿柴的時候看能不能撿個粗大又結(jié)實的長棍,我想給咱做個門栓,那樣就更安全了。
靜恬說,封子凱你真厲害,啥都會,來,我們擊掌吧!
封子凱說,那我們繼續(xù)進行安全檢查吧。
他們?nèi)齻€人一起在院子周圍仔細觀察,院子前面肯定沒問題,除了他們?nèi)齻€人上來的那條杳無人跡的山路,剩下的都是巨石嶙峋的,攀不可攀。至于左面和右面,都是懸崖,懸崖下是深深的潭水。只有后面,有一條彎彎曲曲通往后山的路,一直延伸到很茂密的黑綠色深林里。
封子凱說,那林子倒也沒什么問題,我剛剛就是在那里弄到的松針和青草,只是到晚上睡覺前,我將這后面用石頭堵一下,就怕有什么野獸,人,我覺得是沒有的。
桃夭說,那就行動吧,我們各司其職,爭取天黑以前完成任務(wù),也好歇歇。
桃夭帶著靜恬去了后山的林子,撿柴在這里是容易的,可是如何運回去,她們犯了難,要是抱著回去,一趟根本就抱不了幾根,要是背著呢,這大夏天的,衣服單薄,怪扎人的。
桃夭看著犯愁的靜恬,安慰說,別急,我們一定有辦法的,叫我好好想想。
桃夭就在林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一會就站在一個地方喊靜恬過去,靜恬到了,桃夭指給她看,眼前是一大片紅色的枝條,桃夭說這叫紅柳,它的枝條韌性好,可以用來編東西。
靜恬還是不明白,桃夭說,你一會就明白了,拿著這個封子凱給我們的刀子,你就只管撿順眼的紅柳枝條割下來給我,我會編。
靜恬只管忙活著割柳條,等她再抬頭看桃夭時才發(fā)現(xiàn)桃夭已經(jīng)編好了一大片東西,那東西是個扁長的片子,配以紅柳的顏色,在這晚風(fēng)的山林里,就像一片紅云飄落了凡間,靜恬喊道,姐姐好漂亮。
桃夭幽默地回答,不是姐姐好漂亮,是姐姐編的“笆”好漂亮。
靜恬說,你管那個叫ba,是你自己給它取的名字嗎?
桃夭說,不是,是先秦時候的老祖宗取的。這個物件在中文里對應(yīng)著“笆”這個字,就是一個竹頭再加一個尾巴的“巴”,是個很好記得形聲字,你記住了嗎。
靜恬很好奇,抱著割好的紅柳走過來說,先秦?那個時候就有了這個東西?
桃夭說,我這是在上學(xué)的時候見過圖片,我的老師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嗎,有一次我們在野外考察的時候,老師就用野草大概模擬了一下這“笆”的編制方法,我就記下了。
編好了“笆”,桃夭就叫靜恬把那些柴火都放到那笆上面,桃夭又割了一根藤條拴在笆的前頭,在藤條上又拴上了封子凱要的長棍,然后和靜恬一人抓住棍的一頭,將那些沉重的柴火拖了回來。
封子凱來接她們了,遠遠地就說,怎么這么大會子,我可擔(dān)心你們了。
靜恬說,姐姐在編“笆”。
封子凱說,“笆”?
靜恬就指給封子凱看,封子凱說,桃夭你行啊,這都會。
桃夭說,這笆除了幫我們運送柴火,還有一個用處,你們看得出來嗎?
封子凱眼睛一亮,姐姐你好聰明,這個正好擋后門用,我只需要再加幾塊石頭幫它立住就好了,這可是省了我搬石頭的勁了。
桃夭說,不是心疼你,是怕你搬石頭費了力氣吃得多,把我們的食品吃完了,我們到時候就得早早下山去了。
封子凱笑了,靜恬呀笑了,只有桃夭一本正經(jīng)地強忍著不笑,這正好給這個笑話更大的笑點。
收拾好了一切,他們圍著暖烘烘的塘火,吃著不知封子凱從哪兒扒來的土豆,等到火塘了有了余灰的時候,桃夭取出了一些熱灰,從衣兜里掏出一大把松果,埋在熱灰里,一會的功夫,松子的香味就伴著“噼里啪啦”的聲音一起出來了。封子凱說,嗨,我咋就沒想到這山里面有這個寶貝呢。
靜恬說,這個在干果店買,很貴的,我都沒吃過癮過,這次守著松樹林,可該好好過過癮。
臨睡前,靜恬又看了看手機,依然沒有信號,況且也快沒電了,靜恬想到不能和許文斌聯(lián)系了,就嘆了一口氣,又怕桃夭詢問,也就悄沒聲息地將自己的失望掩藏了。
封子凱看似五大三粗的,人倒是挺心細的。睡覺的時候,他指指靠著門的位置說,出門在外,沒那多講究,我雖是個男人,但為了保護二位,也就不說那些虛頭巴腦的客氣話了,我就和你們在一個屋住著,這守門員的位置歸我了,你們倆靠里邊那張床上擠擠吧。
桃夭說,是真男人才敢做這樣光明磊落的事情,沒得你把我們倆丟在這里瑟瑟發(fā)抖,而自己到另一間鼾聲如雷的。再說,我們不都拜過姐弟了,自家人,怕什么,當(dāng)初趙匡胤千里送京娘,憑的就是這樣磊落的胸襟和不凡的氣度。
靜恬說,這睡個覺你也能引經(jīng)據(jù)典的,我也真是服了。你們在哪里講天地正義吧,我可是要睡了。
晚風(fēng)搖曳著檐角的鐵馬,清脆的響聲在深山里響成一種最美的天籟,也許是在講述這座古廟的前世和今生,也許是在訴說一段像倉央嘉措那樣的最美的情話。可惜的是,三個累了一天的年輕人并沒有能安心聽這樣美的音樂,都在這樣的音樂里沉沉睡去,那火塘里的火在“噼里啪啦”地和鐵馬聲伴奏,松針的香氣和松子的味道安慰著旅行者的靈魂。
夜深了。
桃夭覺得自己一人來到了古廟的院子里,明明是那棵杉樹的地方,卻偏偏長了一棵梨樹。
梨樹開滿了雪白的花朵,在晶瑩剔透的月光下長袖善舞,一時清風(fēng)佛面,桃夭想起了那句“舞殿冷袖,風(fēng)雨凄凄”,可是舞袖的美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樹燦爛的梨花。
月光下,佩環(huán)空響,像有仙人踩著那梨樹的舞點而來,難道是昭君夫人“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桃夭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能遇見仙人固然是好事,可是,這樣一個人,這樣的古寺和野山,仙人的憑空出現(xiàn),也是讓人心神俱驚的事情。
桃夭四下里看了看,什么也沒有,只有晚風(fēng)吹著清凌凌的月亮,裹挾這夏夜少有的涼意陣陣襲來。忽然,那風(fēng)晃得梨樹狂舞,就像歌舞升平的日子里突然就起了戰(zhàn)亂,梨花紛紛從美麗的枝頭墜落,有人在桃夭的身后吟到“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遍地不開門?!?p> 不待桃夭回過頭去看,一位美麗的女子,恍若神仙妃子一般,從梨樹的枝頭飄落。
那云鬢松散,步搖傾斜,一副倦極慵懶至極的仕女圖隨著風(fēng)在桃夭的眼前立體起來。玉色的霓裳飄搖,露出了腳底的步云繡勾,那是明皇親托在掌上的恩賜,就為了玉人一舞。
桃夭明白了眼前的來人是誰,她只是在等這美麗的女子開口。
果然,那櫻口微動,輕聲細語,妹子來了,怎不見王家哥哥?
桃夭不得不問,誰是王家哥哥?
女子嚶然長嘆,我不遠萬里,跨過萬水千山,只為和王家哥哥一會,怎地,妹子,這一輪回,你就忘記玉環(huán)姐姐了嗎?
桃夭說,我知道你是楊玉環(huán),可是我不知道誰是王家哥哥。
楊玉環(huán)說道,那你還記得你是誰么?
桃夭說,我是桃夭啊。
楊玉環(huán)苦笑了一下,你錯了,你是平陽公主。
桃夭搖搖頭,不對,你是李玉剛老師扮演的楊玉環(huán)嗎?
楊玉環(huán)說,李玉剛是誰呢,是皇室的后裔?可是我和李家已經(jīng)恩斷義絕,我只想找我的王家哥哥。
桃夭說,你告訴我王家哥哥是誰,我?guī)湍阏摇?p> 楊玉環(huán)說,我們?nèi)嗽?jīng)對月盟誓,愿生生世世相互扶持,而今,你卻不記得王維哥哥了。
王維?桃夭心里一動,是那個寫“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大詩人王維嗎?那個詩佛?
楊玉環(huán)說,詩佛?他是很佛性,可是,楊玉環(huán)突然就潸然淚下,那都是因為我,我就是世人痛罵的紅顏禍水,可是,誰知道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獨自對抗皇權(quán)的艱難,是啊,后來,我愛上明皇,可是,我對王家哥哥的那份真心就從來沒有改變過。
桃夭不太明白這些話,就支吾著說,這樣吧,我?guī)熜掷钐剖亲钕矚g楊玉環(huán)的,要不你跟我回去,我看看他能不能幫你找到王維。
楊玉環(huán)眼睛里靈光一閃,李唐?
桃夭趕緊說,不是你們說的李唐天下,李唐是個人,就是我的師兄,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楊玉環(huán)搖搖頭,釵環(huán)珠翠在月色下閃著冷冷的光,淚痕輕閃,像一道傷痕劃開靜好的歲月。那楊玉環(huán)重又開口道,平陽,你若有意,可愿幫我?
桃夭在那梨花樹下盤腿趺坐,就像一個修行了千年的老僧,她緩緩對楊玉環(huán)說,我要幫你,也必得是在了解你的故事之后。我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幫你呢?
一陣風(fēng)來,梨花飄搖,紛紛揚揚的猶如飛舞的白蝶,在這樣的月光之下,旋轉(zhuǎn)成一團一團如麻的相思。
楊玉環(huán)踱著美好的細步,踩過千年醒一回的夢境,向前生的好友今世的陌生人講述一段不愿回首卻不?;厥祝棵炕厥锥紓椴灰训耐?,那里,寫滿了楊玉環(huán)的美麗和悲慟,也埋藏著纏綿悱惻的愛情和淚濕青衿的生離與死別。
那一年。
是的,那一年,人生初見,十九歲的舉子王維有著青春逼人的容顏,他在薦福寺拈香求佛,只為新科高登,只為在堂老母的殷殷期盼。
一線心香未盡,虔誠的王維匍匐佛前,默念自己的似錦前程和高堂的康安。哪知身后一雙粉色的蓮足,已經(jīng)悄悄踏進了他多舛的生命線。
那是進京選秀的楊門之女楊玉環(huán)。
年僅十六歲的楊玉環(huán),背井離鄉(xiāng),被攀龍附鳳的父兄像禮物一樣獻給了李氏王朝。養(yǎng)在深閨的楊玉環(huán)第一次從深深的庭院之中走出那么遠,那么遠,遠到她以為那是一條沒有盡頭的彼岸。
可是,再長的路也有盡頭,再純凈的女孩子也有情竇初開的那一天。那一天,楊玉環(huán)剛剛進京,途徑薦福寺,堂哥楊國忠為求彩頭,就慫恿這支送親的隊伍燒香拜佛,以求今生的富貴榮華。
不諳世事的女子楊玉環(huán)被簇擁進大殿的那一刻,正是舉子王維跪在佛前的那一刻。兩個人,兩種身份,卻是都來求佛祖菩薩賜予一生的祥和。但祥和卻在相遇的那一刻被符咒無情的踏破。
就像一朵美麗的花,剛剛含苞待放的那一刻,正好有一只無情的大腳,踩過,碾過,注定這一生的蹉跎。
身后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了虔誠求佛的王維,他在眼睛的余光里看到各色的繡鞋紛紛踏進大雄寶殿,香風(fēng)陣陣中烘托出一妙齡女子。那女子嬌媚婀娜,就像一片純凈的云彩飄揚在那塵埃之上。
大唐雄風(fēng)烈烈,氣度不凡,胸襟豪闊,所以,在大唐,并沒有男女之大防。王維微微頷首,將膝下的蒲團讓出,一轉(zhuǎn)身就進了后堂。
進香的女子在佛前跪拜,進香已畢的舉子在后堂看那一樹梨花盛開。
又有一陣騷動和腳步聲紛至沓來。
王維想,誰家如此煊赫,在這佛門凈地也是如此的耀武揚威。就聽有男聲吆喝,舞陽公主駕到,閑雜人等退下。
大雄寶殿內(nèi)的那群女子在吆喝聲里各自閃躲不已,嬌弱的楊玉環(huán)不知該往何處去,幸好身邊的侍女機靈,帶著主子三步兩步,躲進了后堂。
后堂里,一身布衣的王維,羽然而立。一樹的梨花全做了王維的背景,青色的綸巾隨著春風(fēng)飄揚著昂揚的俊雅,衣衫輕翻,沾著佛陀的香味。
楊玉環(huán)情竇初開,卻不是在君王的殿堂之上,是在那一樹花開,是在那佛祖的后堂。楊玉環(huán)有些后悔,剛剛只求這次選美能中頭彩,要知道世間還能相遇到如此男子,就該求選美不中,該求這一世的好姻緣就在眼前啊。
畫面輕動,看花的舉子王維赫然轉(zhuǎn)身,卻被身后的美人擊中了只會讀書的心靈。那驚為天人的女子啊,身姿豐腴,粉腮玉頸,紅唇妍妍,只是那眼眸里,卻是水一樣的輕柔和明凈。那里,沒有塵埃,沒有風(fēng)的張狂,也沒有雨的冷落。
就是那樣一雙眼睛,寫定了兩個人的前世和今生。
多情像水一樣漫過舉子王維的心口,那里微痛,只有借微微一躬來掩飾心頭的悸動。
楊玉環(huán)也略施一禮。
兩人相視一笑,并肩而立,只為看那一樹梨花雨。
前堂的人馬就像來的時候一樣招搖而去,只留下一地雜亂的腳印和對佛堂施恩似的賞賜。
有一老僧,在佛堂里清理完了之后,也踏進了后堂,看到那一對看花的玉人,只感覺心口悶痛,血脈翻涌。他輕咳一聲,朗聲說道,施主請隨老僧僧房用茶可好?
王維和楊玉環(huán)被身后的呼聲喚醒,看那僧人月眉星目一身正氣,衣袂飄飄,真如大羅菩薩降世一般,正想和僧人相見,卻匆匆跑出來楊國忠,他不由分說拉了楊玉環(huán)就走,楊玉環(huán)沒有來得及說一句告別的話,只有那臨去的回首,如一只哀傷的寶劍,在王維的眉上心頭,留下無奈的劃痕。
老僧招呼失魂落魄的舉子王維喝茶,用五指用五行喃喃自語道,施主此去必中,只是這前半生的蹉跎和后半生的孤獨。老僧無能為力,但聽老僧一言,或可避禍。
王維的母親,是佛堂里最虔誠的香客,熏陶的王維也是相信佛根佛果。王維施禮,愿聽大師慧言,學(xué)生當(dāng)謹記教誨。
老僧說,你這一生,只需執(zhí)著于佛事,其他的事情一切隨緣,不可強求,方可逢兇化吉,一身平安。只聽老僧這一句勸告,于仕途于身家都是有益無害的。
王維在茶桌前的蒲團上叩頭,學(xué)生謝過,定當(dāng)一生遵循大師教誨。
再看老僧,安然入定,猶如菩提樹下得了正果一般,醍醐沉默。
王維告辭,老僧命小沙彌把那棵梨樹齊根砍去。在春天里,只留下花瓣滿地隨風(fēng)而去,零落成泥碾作塵,消失得了無蹤跡。
待王維高中再來拜見老僧,才知道那老僧和梨花都在他離去的那一天,功德圓滿而去,塵世間,從此就忘記了這個人,這棵樹。
楊玉環(huán)講到此處,泣不成聲。
桃夭想為楊玉環(huán)拂去那一身的月光和梨蕊殘瓣,無奈鐵馬聲驟然尖銳地狂響,那楊玉環(huán)臉色微變,匆匆對桃夭施禮,平陽妹子,奴家先走了。
話未說完,兀地不見。只留一股香香的味道,縈繞在桃夭的身邊,證明她曾經(jīng)來過。
桃夭疾呼,別走,回來。
桃夭伸手想去抓住那女子的衣帶,可惜一個前載差點跌倒,什么也沒能留住。
桃夭醒過來了,原來是一場夢,可是那夢境清晰,就像剛剛看過的電視劇,清晰地記得那故事情節(jié)和來龍去脈。那釵環(huán)的樣式的都還記得,那空中的香味仿佛還在。
起身看看窗外,明月在天,北斗下掛,一片祥和的靜謐裹著山林和古寺,鐵馬輕輕搖動,關(guān)鍵是那棵冷杉還是冷杉,并沒有變成梨樹,地上連一片花瓣也沒有。
桃夭搖搖頭,心里說,我一定是記掛著師兄了,白天我的進山目的就不僅僅是為了看景,我還有一部分是為了幫助師兄尋找楊玉環(huán)的蹤跡,還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可是,桃夭卻再也難以入睡,那檐角的鐵馬一直在響,就像有一只溫柔的手在輕輕彈奏著那些佛的音樂,撫慰靈魂,安慰孤獨。
這時候,封子凱不知怎地也醒過來了,看到桃夭在窗前站著,就起身坐在床沿上問,姐,你怎么啦,不舒服嗎?
桃夭輕聲說,沒有,就是做了個奇怪的夢,你怎么也醒了?
封子凱說,姐,咱們到外面去看看月亮吧,也說說話,反正醒著也是醒著,別吵醒了靜恬就成。
外面的月光分外明亮,雖不是滿月,可是卻有了明月松間照的意境,桃夭又想起了剛才的夢境,就問封子凱,你們學(xué)地質(zhì)學(xué)的,也相信風(fēng)水嗎?
封子凱說,要說風(fēng)水,我們的概念是和那些陰陽先生完全不同的,他們講的是吉兇禍福,我們講的是天地人和。就比如這民間說的“鬼打墻”,叫陰陽先生說那是“冤魂作祟”,叫我們說,那是地磁場的作用。姐,你想問啥呢?
桃夭說,我剛剛做了個奇怪的夢,醒來以后,那夢還很清晰,就像真的一樣,我以前從沒有這種感覺的。我記得小時候看過一個電影,名字記不得了,就記得有一個場景,每到雷雨天氣,有一面墻上就會出現(xiàn)一副古代女子的畫,小時候很害怕,不過想想,我剛才分明就是那種很真實到虛妄的感覺。
封子凱說,姐,這就是地磁場的作用。在某一個地方,可能存有強烈的地磁場,正好這個地方發(fā)生過一些特殊的事情,又正好遇上了特殊的天氣條件,也許那磁場就像我們?nèi)嗽斓男酒菢佑涗浵铝水?dāng)時的場景,再遇上合適的人和合適的條件,就像一種型號的芯片正好被一種型號的計算機識別一樣。
桃夭想了想,說,你說的在理。那你能不能解釋一下小說和影視里面的穿越呢?
封子凱說,這個我說不好,不過我看了劉慈欣的《三體》,我覺得穿越如果真有,那就是一種光速問題。
桃夭說,我也讀過這本書,你說的是不是第三部里面的程心和關(guān)一凡的經(jīng)歷,他們穿過一片特殊的電子云,在他們看來是十幾天,可是,按地球時間卻是十幾億年,以致于程心錯過了和云天明的約會。
封子凱驚喜地說,姐,厲害呀,很少有文科的女生愛上這樣的科幻小說,要是把那科幻和眼前的話題輕易聯(lián)系起來的就更少了,你怎么就一下子明白我說的是這一段呢。
桃夭說,我們是姐弟嘛,當(dāng)然心有靈犀了。
說到姐弟,桃夭又想起剛剛在夢里楊玉環(huán)叫自己妹子,難道這人間真有前世今生?還是就像封子凱說的那樣這是地磁場的作用力和光速的問題?
封子凱看了看陷入沉默的桃夭,以為桃夭她困了,就貼心地說,姐,再回去睡一覺吧,早著呢。
夜,又沉沉睡去。
桃夭卻是一夜再無夢境,當(dāng)靜恬在火塘里為他們燒好加有清香的生松子煮成的麥片粥的時候,桃夭才被早餐的香味叫醒。
早餐非常豐盛,不僅有麥片粥,還有桃夭帶來的淌著黃油的咸鴨蛋,還有封子凱的蘇打餅,正在三個人有說有笑吃早餐的時候,院門響了一下,大家都以為是風(fēng)的原因,誰都沒在意,可是不大一會,一顆小小的黑腦袋出現(xiàn)在門縫里,靜恬先看見的,說,有人。
封子凱是背對著門坐的,就做了捂著胸口的丑樣子笑著說,你又嚇我,我才不害怕呢。
靜恬說真有人,看樣子是個小孩。
桃夭這時候也看見了,就說,去開門吧,我們昨天不是猜測這附近有牛羊嗎,有牛羊就有人。
靜恬打開門,一個藏族打扮的小男孩進來了,眼巴巴地盯著封子凱手里的餅干,封子凱說,給你,吃吧。
那小孩也不怯生,接過來就吃,一邊吃還一邊轉(zhuǎn)著黑黑的眼睛看他們幾個。這時候,有個婦女的聲音喊著,頓珠,頓珠。
幾個人一起走出去,那婦女吃了一驚,看到孩子手里的餅干,卻又沖他們幾個笑了笑,說的卻是一口流利的漢語,她說,謝謝你們啦,是上山來玩的吧,孩子吃了你們的飯,那你們家里請,我再為你們準(zhǔn)備些吃的。
桃夭說,我們也吃飽了,不過我們很高興能到您家里去看看。
那婦女說,遠來的都是客,請吧。就在他們滅火塘里的火的時候,那婦女卻在院子里撿石頭,并且很快就用石頭壘了一個好看的石頭堆,靜恬悄悄地問,姐姐,那是啥?
桃夭說,那是尼瑪堆,是藏傳佛教祈福用的。
山路越走越開闊,漸漸地眼前竟然有了個小小的村莊,不過正好躺在一片避風(fēng)的山坳里,在古廟的位置是看不見的。不過這村子也太小了點,就稀稀疏疏的住著十幾戶人家的樣子,好像家家還都關(guān)門閉戶的。
那婦女說,我叫卓瑪,是這個村子長大的,不過我男人是漢人,我們也在山下生活過,可是越過越?jīng)]意思,我們在前幾年就搬到這村子里來了。
桃夭問道,卓瑪,那這個村子里的人呢?
卓瑪說,這幾年,老是鬧地震。雖然我們這地方?jīng)]有太大的地震,可是,周圍的地震我們都能感覺到。后來,來了一大幫人,在我們這兒用那些他們叫儀器的東西這兒插插那兒捅捅的,就說我們這里不安全,叫我們都搬到山下的安置村去。這不,鄰居們走了好幾戶呢,剩下的也沒幾個人了,除了我們一家,那個放羊的次仁家里,孩子都走了,就只剩老人一個了。強巴一家也在,還有水磨那邊的央金,她可喜歡唱歌了,別的,就沒有什么人了。
桃夭比劃著說,次仁老人是不是這么高,喜歡抱著一根羊鞭的老人呢?
卓瑪說,你見過了?
桃夭說,昨天上山的時候見的,他很好。
卓瑪笑起來,臉上的曬斑也歡快地跳動著,我知道你們說的人很好就是對人和善,可是,這在我們藏族人的心里,待客一定要熱情的,只要有需要幫助的,就算是經(jīng)過這里的陌生人,也會當(dāng)成貴客的。
封子凱插進話來說,你們不怕有壞人嗎?
卓瑪笑著說,我們住在這高山之上,輕易不得見人,能來到這里的都是佛祖保佑的,要不這么高的山,這么遠的路,那些不被佛祖保佑的壞人怎么過得來。
說話間,他們到了一戶有著一扇胡亂用木頭釘成的門前,推門進去,院子里種著各種菜,靜恬看了看,就只認識圓白菜和油菜還有蘿卜,其他的都認不得。不過它們都長得一樣的旺盛。房子是藏式的二層小樓,石頭砌成的的夯實的墻,一層放東西,二層住人,火塘就在房子中央,上面吊著一口黑乎乎的鍋。
卓瑪喊著,李強,來客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樓上傳下來,就來。
一會兒,一個扛著犁鏵頭的黑壯男人腳步“咚咚”地走下來,他憨厚地沖幾個人笑笑,說,來了。就像招呼附近的鄰居或者自己串門的親戚一樣自然親切。
靜恬一看這家人那么和氣,就干脆不再提著心吊著膽了,開門見山地問,大哥,你們這里有信號嗎,我想打個電話。
李強說,信號是有,就是很遠,要到那山頂山去打才行,你要不著急,我們待會去放牛,帶著你們一塊去。
靜恬說好啊,好啊。那現(xiàn)在我可以在你們這兒充充電嗎,手機電不多了。
李強抱歉地一笑,這恐怕不行,我們村是政府批文要搬走的村子,電也沒有了,不過我們山上的牛棚里有發(fā)電機,那兒有電。
桃夭問靜恬,你有要緊的事情?
靜恬說,姐,我都兩天沒和許文斌哥哥聯(lián)系了,我們說好的,天天我向他匯報情況,他現(xiàn)在肯定要瘋了。
這時候,卓瑪做好了奶茶,用木碗為他們每人捧了一碗,滿滿的,就像藏民那將要溢出來的豪情和友誼。
桃夭接過茶,做了個“謝”的動作,靜恬和封子凱也依著葫蘆畫瓢,桃夭悄悄警告靜恬和封子凱,無論喝得慣與否,這第一碗都要一飲而盡,而且就算喝不慣,也要做出很好喝的表情,這是藏人的禮節(jié)。
靜恬心里“咯噔”一下,覺得肯定喝不慣,就忍住了一口氣,打算舍命陪君子了,沒想到藏族的奶茶有著一股奇異的香味,喝下去就像沁人心脾的花香一樣叫人舒暢,靜恬后悔自己喝得太快了,就傻乎乎地問,姐,我還能再來一碗不?
卓瑪笑了,李強也笑了。
封子凱也趁機說,我也還想喝。
桃夭說,我也是,真香啊!
一碗奶茶,很快就將人同化,現(xiàn)在沒有了主客之分,大家都成了名副其實的主人。
到牛圈去還要翻過前面的那個小小的山頭,不過今天不用大包小包地扛行李,他們走的比昨天快多了。卓瑪和李強走的更快,就像腳下生風(fēng)一樣,他們?nèi)齻€竭盡全力也就趕得上一邊走路一邊采野花的頓珠而已。
靜恬說,卓瑪他們怎么走那么快呀?
封子凱說,習(xí)慣了唄,就像你和他們比賽玩手機,你肯定贏的。
沒想到前面的李強隔著幾十米遠的距離都聽見了這句話,他大笑著說,那可不一定,小兄弟,待會玩玩你就知道了。
封子凱不服氣,跑過去和李強說話,一聊天才知道,李強原來就在山下的鎮(zhèn)子上賣手機,開游戲廳,錢倒是賺得不少,就是越活越覺得身上像生銹了一樣,整天沒精神,數(shù)著錢都能睡著,再加上妻子卓瑪是山上的藏民,整天就想著天闊云高的自由生活,嫌那鎮(zhèn)子上到處是車水馬龍的憋屈,兩個人就商量著回到了山上,一回到山上,卓瑪?shù)纳ぷ泳惋w出了很久都唱不出來的民歌,那聲音響遏云霄。卓瑪高興地說,我還以為我嗓子壞了呢,這不,還真好好的呢。
封子凱沖李強抱拳道,大哥,你是少有的高人,我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