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叔回來了?”李明一怔,他的叔叔和也在外面做生意,很少回家,此時距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來月,不年不節(jié)的,是有什么事?他的視線從王玉婷和李金哲面上掃過,見到他們面上肌肉一顫,明顯有什么話不想說。
“沒什么大事兒,就是回來看看。吃菜吃菜?!蓖跤矜每匆娎蠲鳑]怎么動筷子,便給他夾了幾塊肉。
“謝謝阿姨?!崩蠲鲿牡匾恍Γ瑳]有客氣,吃了起來。一個小山村子也不會有什么大事,主人家不想說,他這個做客的自然不會再問。
“媽,你們白天做什么去了?”小可一邊往嘴里扒拉著飯,一邊好奇地問。李金哲和王玉婷對視一眼,頗為無奈。早知道這兩個孩子心思重,這一替一句的。。
“我們從你們村長爺爺家回來?!崩罱鹫艿搅艘槐拙疲蛄艘豢谳p聲說到。
‘吧嗒?!蠲魇种敢凰?,一根筷子沒拿住,掉到了地上。
“抱歉,我去洗洗就好了?!崩蠲飨胍獜澭鼡炜曜?,卻見一只小手先他一步把筷子拾了起來。
“真笨,我去吧?!毙】蓭撞骄妥呷チ藦N房,李明笑笑,沒有說話。
‘嘩嘩嘩。’水流聲想起來,小可應(yīng)該在洗筷子。
李金哲自顧自地喝酒,王玉婷自顧自地吃菜。李明知道王玉婷非常不喜歡李金哲喝酒,今天卻是一句話都沒說??粗鴥扇说统恋男木w,李明自猜出了個大概。村長是從什么時候當(dāng)?shù)拇彘L啊。李明剛和父母搬到這個村子的時候,老爸就告訴他,其實(shí)他們一家是搬回來,他們之前就是從這個村子走出去的。奇怪的是,他們回到這個村子,最先到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而是村長的家。那個胡子拉碴的老頭子見到他就抱了起來揉搓了半天才放他回家,那個胡子才叫扎人。
然后小學(xué)也是一樣,躲都躲不掉。
然后中學(xué),李明盡量不往村長家里去,可是父母不常在家,村長總來看他,又被胡子扎了......
“村長八十五了啊?!崩罱鹫芤豢诟傻袅艘淮蟊拙疲锌艘痪?。
‘吧嗒?!恢朗钦l的筷子沒拿住。李明的心臟猛地收縮一下,過了許久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繼續(xù)吃肉。
‘嘩嘩嘩?!髀曉俅蜗肫饋恚瑳_在竹筷子上,也沖在每一個人心里。
“你用一根筷子也能吃飯???”小可看見李明拿著一根筷子插肉嘴里送,聯(lián)想到了孫悟空吃面。李明接過小可遞來的筷,沒有反駁。小可雖然在笑著,可是那雙靈動的眼皮不再活潑,強(qiáng)行睜開一樣。
“都吃飯吧。”王玉婷白了老公一眼,她就是怕兩個孩子太傷心,才不想對他們說村長重病的消息。誰知道這人喝了酒嘴就沒個把門的。
“晚上你倆收拾一下,去看看村長?!崩罱鹫苡值搅艘槐疲蟹N不醉不歸的勢頭。王玉婷嘆了一口氣,沒有說什么,她是嫁過來的,李金哲可是土生土長的南山人,從小到大,沒少受過村長照顧。兩個孩子也是,村長要是真的去了,總得去磕個頭、行個禮,總不能一直瞞著,又不是過家家。
王玉婷看著那四個菜,嘆了口氣。
好不容易炒了四個菜,雞肉、紅燒肉、木須肉外加一個炒筍干,全是硬菜,下得卻是極慢,吃了好一會兒,菜還和剛出鍋一樣,只是邊上、頂上被人加走了幾塊頭。小可倒是一直在吃,聽到老爸說村長的年紀(jì),明白了隱含的意思之后,吃得更猛,幾口一碗飯,卻也是極少夾菜。
老村長姓張名德,同輩人多稱呼他德子,這么多年過去了,能叫他德子的人越來越少,剩下的晚輩不是叫他德叔、德大爺,就是喊德爺爺。他曾經(jīng)是美玉高中的語文老師,因?yàn)殒?zhèn)上的師資力量不足,退休之后又到南山村所屬的鎮(zhèn)初中教了幾年書。他的資歷可大嘞,小可的爺爺都被張德教過,父親也是,李明的爸爸、叔叔上高中的時候,老村長任班主任。村子里的老朱家兄妹九個,全都上過他的課。
初中老師干不動了,他便回到村里養(yǎng)老??墒谴謇锏哪贻p人都往外走,做生意的做生意、打工的打工,沒人主事,他又被選為了村長,從六十多歲干到了如今。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老農(nóng)民里面出了這么個老學(xué)究,我去睡會兒。”李金哲看著沒醉,說話卻像醉了,搖頭晃腦地說了句陶淵明的詩便直奔臥室而去。
旁人也許不知道李金哲是什么意思,覺得他不知所云,飯桌旁的三個人卻是很清楚。張德最喜歡陶淵明的詩,在陶淵明的眾多田園詩之中,又最喜歡這一句。
村子里的菊花就是張德種的,恰巧這個村子正好叫南山村,陶淵明的南山采菊沒人見過,張德的南山滿菊卻是遠(yuǎn)近聞名。菊花盛開的時候,不光是那個小廣場,村子的溝溝岔岔、道路兩旁都有香菊花、都有菊花香。甚至有一些外鄉(xiāng)人、實(shí)力人慕名到此旅游。
小可想到了小時候德爺爺領(lǐng)著村里的孩子們在路邊種花德情景,一群孩子跟著一個老頭在墻角、樹下刨坑、撒種,孩子們嘰嘰喳喳叫著,德爺爺溺愛地笑著,真真的是甜蜜的記憶啊。
我們都會長大。
長大之后,我們也都會變老,原來李明只說了一半,想的越多,小可的心就揪得越緊,呼吸越來越不通暢。
變老之后又會怎么樣呢?
人為什么要生病啊,小可想到了自己小時候生病的經(jīng)歷。每一次病發(fā)都疼得死去活來,只能捂著肚子在床上亂滾,哭都哭不出來,只能看著別人為自己哭。德爺爺現(xiàn)在的樣子是不是和我一樣呢?那,真的是很疼的啊。
人有生老病死,花有生根發(fā)芽、花開花謝,人與花真的是互相對應(yīng)的嗎?可是人死了之后就見不到了,花還會開,這才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真正意思嗎?
小可的思緒亂了,只是機(jī)械地張嘴吃飯。
李明見狀,把小可的飯碗搶走,不讓她再吃了,怕她撐著,把剩下的半碗飯倒進(jìn)了自己的碗里,慢悠悠地吃了起來。小可起身瞪著李明踢了他一腳,快步走回了自己的臥室,嘴里還吧唧吧唧地嚼著飯。嘴角的飯粒和眼角的水珠混合在一起,讓她的漂亮的臉孔顯得臟兮兮的。
“村長真的挺不住了嗎?!崩蠲鹘K于問出了這句話,他掙扎了很久,既想知道答案,又怕聽到不想聽的答案。
若是單單生病了,李金哲絕對不會借抽煙喝酒來消愁解悶,小可和李明也不會失神。關(guān)鍵是,村長八十五歲了啊,早已經(jīng)風(fēng)華不在,成為一個暮靄老人。只此一句,便不用多說,歲月就是這樣無情,能磨滅一切,能夠把人的健康身體輕松帶走。
李明沒有聽到答案。
因?yàn)橥跤矜命c(diǎn)了點(diǎn)頭,沒有說話,也不用多說。
飯桌上只剩下了這兩個人,漂亮的石桌空落落的。
李明的心沉了,低著頭吃飯,彼時他和小可已不再年少,生死離別不是風(fēng)過柳梢,風(fēng)過即止,腦海里將泛著久久的波濤。
小可進(jìn)屋就倒在自己的床上,回家的欣喜都被那句八十五歲打破得七零八碎,一丁點(diǎn)都不剩了。那個帶著自己種花背詩的老爺爺病了,很大可能就會死去,以后再也見不到了。
那瓣菊花飛到了哪里呢,是會被凍成冰,掩埋在冬天的風(fēng)雪里,還是能夠乘風(fēng)飛到遠(yuǎn)方,飛到溪水在流的地方,順著水波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