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中秋做的月餅,多是桂花餡的,也有花生和芝麻餡的。
桂花月餅很香,是用干桂花和鮮桂花做陷,外面包裹的皮,分糯米皮和面皮兩種。
里面餡料早就用麻籽油炸了,香香酥酥,外面的皮卻軟軟糯糯。
月餅軟得用手一拿起來,就變了形狀,卻不會破,也不會露餡。
樣式也分大小兩種,大的分而食之,小的就是一盤盤的,擺在木編盤里,各人用手自取而食。
要是表皮酥脆的大月餅,墨染、碧知、碧鶴她們?nèi)齻€人一起吃,吃一天也吃不完。
雖然桂花月餅很好吃,墨染抓起來,就吃得不撒手。
可她更想到外面去玩,外面的事物,比香香甜甜的月餅更有吸引力。
坐在祖母屋里,墨染只能不停地問墨衡,“二姐姐,我們可不可以出去玩?”
墨衡搖搖頭,很耐心地拿起一塊點(diǎn)心,喂給墨染,并告訴墨染外面冷,會著涼,要吃藥。
墨染看著墨衡淡然如水的樣子,就知道二姐姐是不會允許自己出去的。
她只能接過月餅,呆坐在踏上。
轉(zhuǎn)頭看看在屋里來回忙綠的姐姐們,她們飄然搖動的裙擺,閃閃晃晃映在墨染眼中。
墨染心里悶成一個球,鼓起一大團(tuán)氣,將她肚子撐得鼓鼓的。
墨染很想去宴席上,聽笛子小曲,看一看二姐姐說的“銀月如盤”。
聽二姐姐吟誦詩句,每句詩都帶月。
明明那么好聽,聽上去讓墨染忍不住往外走,可墨衡臉上,一點(diǎn)期待也無,似乎并不想出去玩。
這吟誦就多了一份清愁遙想,墨衡說因為看不見,所以更想看。
看見了,就未必有這么好看了。
墨染聽不懂墨衡說的“繞口”的話,張口吞下更多的月餅,肚子變得更圓了。
墨染回過神來,問碧知她什么時候可以出去看月亮,可以去宴席上呢?
碧知想了想說:“長大了以后?!?p> 長大了以后?
墨染又問:“那什么時候長大?”
碧知搖搖頭,這個她就不知道了。
碧知突然想起來了,立刻笑著對墨染說:“出嫁了,就是長大了?!?p> “出嫁了,就是長大了?”墨染掰著自己手指頭,算了一會,沒算清楚,就又問碧知,“為什么出嫁了,就是長大了?”
碧知笑著回答墨染說:“因為奶奶們總這樣說,說出嫁了,就是媳婦了,就不是姑娘了?!?p> 墨染頓了頓,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便開始盼著長大。
嫁人?
那又是什么?
這時,在墨染小小的腦袋里,嫁人和長大,嫁人和看月亮,是等同在一起的。
她盼望著長大,同時心里迷茫著,不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的事情,既不能引起墨染的渴望,也不讓她覺得怎么好奇。
嫁人,沒人同她說過。
娘親不說,就證明這事不重要。
二姐姐沒說過,就證明這件事沒有趣。
墨染現(xiàn)在唯一想要的,就是能上中秋晚宴的席面。
那一片熱鬧,如燃燃燭火,明耀在墨染心中。
帶了她所有的期切,她用盡全力,絞盡腦汁,就為了那一晚的新奇熱鬧。
這天晚上,墨染同碧知說了很久的話,說了許多許多。
說到后面,兩人都忘了,自己前面說了些什么。
她們兩個都困了,接連打哈欠,眼睛也迷迷的。
兩人互相看看,估量張嬤嬤已經(jīng)睡了,不會過來了,就互相眨眨眼睛,偷偷地鉆進(jìn)了一個被窩。
兩人做賊心虛,好半天躲進(jìn)被窩里,不敢露出腦袋出來。
忽想到那些細(xì)細(xì)小小的聲音,忽停忽起的笑聲,還有......娘親的話。
墨染在被窩里,問碧知會跟她說所有的話嗎?
不單單是現(xiàn)在,還包括以后,很久很久以后,就是久到長大了的時候,問碧知還會跟她說所有的話嗎?
碧知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會將我知道的都告訴姑娘?!?p> 墨染搖頭說:“不是你知道的,是你所有的話,你想的,你聽到的,你會都告訴我嗎?”
碧知想了想,在心里思考墨染的問題,想確認(rèn)墨染說的“所有的話”,包括哪些話,具體是指什么范圍。
碧知想明白后,對墨染說:“嗯,我都告訴姑娘。”
墨染轉(zhuǎn)頭,呼吸的氣息輕噓到碧知臉上。
墨染問碧知,為什么會把所有的話都告訴她?
碧知想了想,在被窩里搖搖頭,小聲說:“不知道,因為......你是姑娘,因為......除了姑娘,我沒有旁人可以說,因為......我只想同姑娘說?!?p> 墨染恍然間似是明白了,不想說和不能說,不是一樣的。
有些事,不是想說就能說的。
墨染半是懵懂,半是明白。
碧知忽然反問墨染,為什么問這些?
碧知問墨染“是不是有話想對奶奶說?”
墨染頭搖搖頭,悶悶地說:“我和你不一樣,有些話我是不能說的,不管我又多么想問,想說,我都不能說?!?p> 碧知問:“誰不都能說?”
墨染答:“是,誰都不能說?!?p> 兩人安靜下來,誰也不說話。
過了一會,碧知問墨染,那可不可以跟她說呢?
墨染心里躊躇,這“任何人”包括碧知嗎?包括碧鶴嗎?
墨染想了一會兒,沒有回答。
碧知突然伸手,抱上墨染說:“姑娘,您是姑娘,我是您的丫頭。您不能跟我說,但我可以跟您說?!?p> 她聲音雖小,卻很堅定,黑夜中不聞窗外風(fēng)聲。
墨染的眼睛也正看著碧知。
四只小眼睛相對,黑漆漆中亮晶晶的。
如黑夜中熒光閃爍,一滴細(xì)雨落入心底,變成清風(fēng)。
墨染眨眨眼睛,小聲說:“我是姑娘,我不是丫頭,你說是姑娘好呢?還是丫頭好呢?”
碧知立刻回答是姑娘好,姑娘最好。
墨染疑惑,問碧知為什么。
碧知用頗似大人的語氣,回答墨染說:“因為姑娘就是很好啊。”
碧知覺得墨染哪哪都是好的,如果要說墨染哪里好,那是一夜都說不完的。
姑娘全身上下,從頭發(fā)到眼睛鼻子,從手到腳,哪一處都是好的。
姑娘聰明、對她好,笑起來好看,笑聲好聽。
墨染搖搖頭,說“不是這個好,是當(dāng)姑娘好,還是當(dāng)丫頭好?”
碧知想了想,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她生下來就是丫頭,姑娘生下來就是姑娘。
她沒做過姑娘,所以她不知道“姑娘”和“丫頭”是哪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