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圣誕節(jié)。下午四時許,威山路堂口曾經(jīng)的老大煙槍走出高遠神經(jīng)醫(yī)學(xué)研究所的手術(shù)室。按照高遠的要求、反復(fù)考慮了一個禮拜之后,煙槍最終下定決心做手術(shù),徹底洗心革面,換個人繼續(xù)活下去。
這種手術(shù)并不復(fù)雜,用激光刀在“患者”頭部的右后方切開一個口,將載有納米級攝像頭的探頭伸入,通過主刀醫(yī)生面前的電腦屏幕即可輕松實施手術(shù),將病人右腦側(cè)面、負責(zé)人性“劣根”的那根神經(jīng)挑斷并取出,最后用專門的激光縫合器將切口縫合。順利的話,手術(shù)不過一個小時左右。
“感覺怎么樣?”高遠從操作臺前站起身,扶了一下剛下手術(shù)臺的煙槍。麻藥勁還沒完全過去,煙槍有些站立不穩(wěn)?!皼]什么感覺,完事了?”煙槍問高遠。
自從阿妙離世、阿古和牙簽被利先生劫去、即將開赴馬島,煙槍即使不做手術(shù),心里已經(jīng)徹底和從前一刀兩斷。賭場他早就不去了,兩天前,煙槍把刺客、大鳥等人召集到一間酒館,鄭重其事地宣布:威山路的賭場從此由刺客接管,希望大伙把刺客當(dāng)成從前的煙槍,言聽計從。至于賭場今后的運作、以及最終由誰來“掌舵”,哥幾個另外商量就行了。
大家對煙槍的快意江湖分外不舍,勸過他好幾次,但煙槍去意已決,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煙槍對刺客說:“我離開這兒,并不是說咱們從前的所作所為是錯誤的。人在江湖,對也好錯也好,由不得我們。我只是想換個活法。這個‘活法’對還是錯,我也不知道。”酒館會面之后,刺客他們就很少去找煙槍。不過,大街上見了面,刺客還是向煙槍躬身致意,表示煙槍老大的位置在他們心里永不磨滅。
如今手術(shù)完畢,也挺順利,煙槍謝過高遠,要離開這里,去照顧阿妙的那個瞎眼老娘。
走出研究所,煙槍沒有直接去阿妙家,而是坐上一輛嘎吱亂響的公交車、去到G5西南郊的公墓。那里,安葬著他此生最為留戀的女人。進入墓地前,煙槍特地理了發(fā)、刮了胡子,還在街角的小店里買了一捧鮮花和一瓶酒。此時,暮色漸漸四合。煙槍手捧著花束,走進墓地,駝背劉的那條狗跟他打了聲招呼、搖了搖尾巴。煙槍蹲下身子,用手在狗的腦袋上輕輕撫摸著。屋里的駝背劉見了,走出來,朝狗子吼了一句:滾回去!
墓地看門人見過煙槍,知道這小子是“道上的”。他不愿得罪對方,也不愿跟煙槍有什么瓜葛。煙槍明白守墓人的心思,他友好地朝對方笑笑,想說什么,琢磨了一下,終究沒有張口,只身走入墓地。
煙槍朝著墓地深處走去,拐了幾拐后,來到一處相對簡陋的墓碑旁。這里安葬他的摯愛。煙槍把花束放在阿妙的墓前,蹲坐在地上,打開酒瓶,往地上灑了幾灑,隨即住手,道:“怪可惜的。干脆咱倆喝點兒吧?!闭f著,煙槍就著天邊的暮色和眼前的花香、看著墓碑上的女孩的照片,仰頭“咕咚”一口,喝下去小半瓶。
一口酒下肚,這個從未落淚的漢子,流下了兩行濁淚。
伴隨著煙槍的眼淚,幾聲“嗵!嗵!嗵!”的巨響從遠處傳來。那是G5市民在迎接圣誕的到來。與此同時,2870公里外的馬爾斯島上也彌漫著濃郁的節(jié)日氣氛。
一聲呼嘯之后,五顏六色的煙花騰空而起,在天空中四下炸開,迸發(fā)出絢爛如晝的光彩。下面,站在平臺上仰望著這一壯觀景象的工人們大聲歡呼著。和其他客輪一樣,12號船上的工人們也放了假,一整天都呆在船艙里或者甲板上,喝酒、打牌、猜拳、胡言亂語、張牙舞爪,借這個難得的日子宣泄胸中的孤寂和惆悵。臨近晚上7點,阿來、鐵玉還有馬標(biāo)他們所在的宿舍,已經(jīng)酒過三巡,人們都歪歪斜斜地仰倒在自己的鋪位上,嘴里口齒不清地嘟嘟囔囔著。馬標(biāo)正躺在床上看著媳婦從前的影像。酒精的作用下,他邊看邊說著挑逗撩撥的情話,聽得其他人不住地起哄叫好。
阿來心里惦念著家里的老娘,還有那個不拿正眼瞅他的妹妹阿妙,以及整日游手好閑的阿古,想著他們現(xiàn)在在干什么,是不是也能看到馬爾斯島這邊的煙花。心里有事,又喝了半瓶酒,阿來覺得渾身燥熱,就捻滅了煙頭,走出宿舍。
阿妙的離世,遠在馬爾斯這邊的阿來一無所知。這樣也挺好,否則這個男人不定會做出什么瘋狂的舉動。
外面也是亂糟糟的,亢奮的喝彩、狂暴的叫囂、莫名其妙的嚎哭,還有酒瓶子砸在艙壁上的脆響,不住地鉆進阿來的耳朵。這個時候,管理員們、巡警,還有那些中東來的士兵,也在各自的房間里享受著難得的假日,才懶得管這幫糙老爺們呢。阿來神情麻木地苦笑著搖搖頭,站在幾米外的船舷上,憑欄遠眺空中稀疏散落的煙花余燼,聽著附近客輪上傳來的把酒言歡的吆喝聲,又凝神看著眼下墨汁一樣漆黑的、波濤翻涌的海面,頹然地吐了一口氣。
“想什么呢?”身后一個聲音傳來,是鐵玉。
“沒事,有點兒想家。呵呵。你呢?”
“我也是。但想也白想。走一步看一步吧?!辫F玉站到他跟前,四下瞅瞅,壓低聲音說:“過兩天,還有一批人要上島。跟他們來的,有幾箱子新設(shè)備。我估摸著,如果還是咱們這些人負責(zé)搬運,可以趁機留在9號船上,把那個摩爾斯信號的事摸摸清楚?!?p> “如果輪不到咱倆呢?”
“嗯……我想想辦法,盡量爭取。”
“聽你的。走,再喝兩杯去。媽的,這一晚上鬧騰死了!”
馬爾斯島上鬧騰死了,G5市政大樓的圓形會議室里卻異常沉寂,安靜得嚇人。這里燈火輝煌,但里面的人不是在歡慶什么圣誕,而是為一個剛剛故去的異國女子哀嘆、惋惜、糾結(jié)。
會議室里,周馥之緊抿著雙唇、面色異常難看。他坐在正對門的一張單人沙發(fā)里。他的左邊,是今天下午剛從美國趕來的艾耕先生、美國駐東陸國的全權(quán)特使吉姆先生,以及另外幾個陪同艾先生前來的朋友;市長的右邊,是G5的幾位重量級人士,王道、高見奇、利先生。
當(dāng)然還有袁道安,他才是這次會晤的主角。
幾天以前,因為后院發(fā)現(xiàn)了艾敏怡的尸體,袁家從早到晚都被各路媒體圍得水泄不通。雖然多數(shù)記者只是蹲守在月牙灣的外圍,但對袁家日常生活的干擾是顯而易見的。已經(jīng)徹底瘋癲的袁太太面對著外面的喧鬧,只知嘿嘿地傻樂。衛(wèi)姐和其他傭人輪番照料著袁夫人、輪番地勸慰。老太太卻笑得更厲害了:真熱鬧!過節(jié)了?
袁道安呢,這個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幾十年的商業(yè)大亨、如今可憐又倒霉的G5建筑界領(lǐng)袖,其在短短幾個月所經(jīng)歷的大起大落,恐怕世界上沒有哪位小說家能夠忍心描摹下來。
失蹤多日的艾敏怡在袁家后院被找到,這件事早就上了G5的頭條,也上了東陸國的頭條,連遠在美國的艾耕先生也幾乎同時知道了女兒客死他鄉(xiāng)!
艾夫人得知女兒的事后,旋即暈死過去。整整兩天,艾耕一直在醫(yī)院里陪護,他怕夫人再出什么事,到時候這世界上真的就剩下他一個孤家寡人了!夫人稍事穩(wěn)定后,艾耕馬上讓自己的私人飛機加滿油、繞過半個地球,從美國飛到了G5。
艾敏怡不幸身死,這幾天警方卻一直沒個頭緒。丁探長帶著十多個警員把袁道安家里里外外翻了個底兒朝天,也沒找出什么有價值的線索。雖然袁道安在病榻上告訴丁探長、利先生是最大嫌疑人,丁探長也把這個消息匯報給了雷局長,雷局長卻表示無可奈何,只是讓老丁去麗公館走了個過場。既然是走過場,當(dāng)然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有用的東西。利先生本人非常配合警方,找來幾十個手下、包括哥利亞、讓丁探長挨個地詢問。
結(jié)果都出奇的一致:沒見過利先生跟那個艾敏怡有過來往。哥利亞也是這樣說的,因為利先生特別囑咐過他。
其實大家都明白,即使警方動真格的徹底調(diào)查,也不可能在利先生那邊有所發(fā)現(xiàn),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但G5坊間卻起了軒然大波,人們?nèi)齼蓛傻鼐墼谝黄?,像聊八卦劇情似地說得神乎其神、有鼻子有眼:袁子維早就埋進土里了,袁道安卻還邀請艾敏怡從美國來,目的很明確,這個老頭的太太瘋瘋癲癲的,只能從沒過門的媳婦那兒發(fā)泄生理需求。但美國人的觀念雖然開放,老頭卻心有余力不足,那小棉花棒能填得滿洋妞的大水溝嗎?何況,也許人家艾小姐開始就不從,袁道安見事情敗露、惱羞成怒,只能置這個不可能的兒媳婦于死地……
嗯,就是這樣。還有其他幾個版本,但大都離不開情啊欲啊霸王硬上弓這些。東陸國的人自古以來就以嚼舌頭為生活的一大樂事,一個小火苗能給你“嚼”成森林大火。何況這個事件涉及的人在G5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不加油添醋,如何對得住袁家的地位和遠道而來的“國際友人”的巨大付出?
受害者父親、也是自己的業(yè)務(wù)伙伴親自前來,原本臥病在床的袁道安,不得不在金昭的攙扶下出席今晚的這次會議。會議之前,與艾耕前后腳趕到G5的美國駐東陸國全權(quán)特使吉姆,已經(jīng)會同艾先生、與袁道安進行了短暫的接洽。作為多年的朋友與合作方,艾耕相信袁道安的為人,也相信女兒的慘死與其沒有關(guān)系,但女兒的遺體是在袁府上發(fā)現(xiàn)的,這件事無論如何也要給個說法!這是人之常情。但不論吉姆還是艾耕,他們雖然是艾小姐的親人故友,卻終究是境外人士,無權(quán)插手G5的事務(wù)。
即使他們能插手,又能查到什么?
“我希望周市長能夠敦促貴市警方,盡快緝獲艾小姐命案的真兇,還我們美國公民一個公道?!眻A形會議室里,吉姆對周馥之說。話音雖然不大,其中隱含的威力卻擲地有聲。他是替艾耕先生說的這番話,因為后者已經(jīng)痛不欲生地埋在沙發(fā)里,沒了開口的氣力。周馥之表示愿意遵照美方意見,盡快展開調(diào)查,并且已經(jīng)在調(diào)查了。
“否則,我們會通過美國政府的力量,向貴國施壓?!奔防^續(xù)說,“聽說周市長正在競選下一屆的G5最高執(zhí)政。我剛才的話,你應(yīng)該明白!”
周馥之肯定明白,那就是如果艾敏怡案子的查處結(jié)果不能讓艾耕和美方滿意,他這個市長也就做到頭了。雖然東陸國政府不會聽任外國人對本國事務(wù)指手畫腳,但也不可能對美國的看法視而不見。
這次會議,周馥之壓根兒就沒說上幾句話,都是吉姆在喋喋不休地質(zhì)問和譴責(zé)。艾耕早就悲痛欲絕、心如死灰,沒什么可說的。袁道安要么愧疚地低著頭,要么向利先生怒目而視。利先生則全程翹著二郎他,一會兒看看這邊、一會兒看看那邊,一副隔岸觀火的樣子。王道和高見奇這幾位“無關(guān)人等”或搖頭嘆息、或低頭不語。
會議還沒結(jié)束,袁道安就吩咐金昭扶著自己離開了會場,去蓮山醫(yī)院繼續(xù)修養(yǎng)。這段時間,蓮山醫(yī)院已經(jīng)成了他的家。為了隨時看到女兒,袁子芊也被王道暫時安排在醫(yī)院配樓的一間病房里,那里經(jīng)過重新的裝飾和布置,雖然跟袁家的別墅沒法比,但足夠靜謐溫馨,袁子芊可以暫時在那里度過一段時間。
至于月牙灣那邊的袁府,已經(jīng)差不多成了死宅。
托馬斯劉
圣誕節(jié),很多人卻開心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