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錢同疏是被錢麗拖起來的,他原本是不打算起床也不打算吃飯的,但是錢麗的出現(xiàn)讓他身不由己,他用力扯住被子包裹起裸露的自己,錢麗拿著白眼砸他:“你躲什么呀,你那哆啦A夢的衣服我又不是沒見過!”
錢同疏想起自己爬墻的事兒,摸一摸自己的哆啦A夢內(nèi)褲,嘟嘟囔囔道,“見過你不負(fù)責(zé)!”
“你說什么?”
“我說見過你還站在這兒干什么?”
“起來!吃飯!”
同樣被叫起來的還有張家三兄弟和勝男姐弟,每人捧著一盒牛奶排排坐在座位上,巧心已經(jīng)擺好了米飯和一碟子腌蘿卜,她穿著一件玫紅色翻領(lǐng)外套,正快步穿梭在客廳和廚房合二為一的小屋中間,現(xiàn)在她手里正端著剛煎好的金黃雞蛋,看到進(jìn)門的錢麗:“麗麗,去喊你妹妹起來吃飯!”
“我不去!”
巧心為孩子們倒好牛奶,“去!”
錢靜兒一旦被叫醒就會發(fā)揮她連打帶罵的十級功力來報復(fù)喊她起床的人,錢麗從來不敢去觸雷,所以她只是進(jìn)了門在錢靜兒的床前轉(zhuǎn)了一圈,“她不起!”
巧心忽然發(fā)現(xiàn)錢同疏正在看著自己手里的牛奶杯子,她愣了一下突然轉(zhuǎn)念般笑了,“同子,你不喝牛奶是不是,你奶奶常說你這么瘦啊,是營養(yǎng)不良,不喝牛奶鬧得!”
錢同疏乖巧又不好意思地笑笑,雙手捧過巧心手里的牛奶放在錢麗的面前。
“栗子,心姨怎么沒一起去武王廟?”勝男坐在她身邊隨口問到,修平放下手中的筷子,專注地看著倆人,飛飛坐在哥哥身邊頭也不抬嘴里不停地扒飯,錢麗看了修平一眼,“不知道!”
武王廟在錢官吉西去三十里,傳說曾是周朝武王起兵之地,歷經(jīng)歲月變遷卻歷久彌新,方圓百里善男信女爭相拜奉求仙求運,同子奶奶和香香常年在那里供奉香火,今年又因為連環(huán)撞車、在校打架接連不斷的事情,連帶岳敏也跟著一起去了。
天氣轉(zhuǎn)涼后,天地間肆無忌憚的冷風(fēng)透過錢麗家的木窗鉆進(jìn)屋子里來,錢靜兒腳邊的被子大半個落在床下的地上,媽媽進(jìn)門的時候她翻了一個身,卻沒有醒。媽媽撿起被子抖一抖落土,蓋在小女兒身上,“還不起!”錢靜只是在被子里縮一縮沒有說話。
錢俊源穿著一件灰色秋衣,黑色外套上粘著幾塊陳舊油泥,他沒有洗頭,一語不發(fā)地端起碗坐在錢麗身邊,隨便吃了兩口飯,巧心拿了一個暗紅頭巾做的包袱,揣在懷里,出現(xiàn)在門口,“麗麗,記得喊你妹妹吃飯!”
錢俊源不說話地跟在巧心身后,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錢麗是知道父母干什么去了的,他們早就交代自己照顧好妹妹,錢麗吃好雞蛋喝飽牛奶,走進(jìn)屋里看到熟睡的妹妹,一把掀開她身上的被子,又在她背上打了一掌,妹妹錢靜一下兒醒了神兒,跳起腳來撲倒姐姐身上打來。
錢麗一伸手掰過她的手掌,妹妹立刻就不動了,“媽他們走了,你還不起床!”
“我不起,我就不起!”錢靜兒小嘴一癟,就要哭起來。
“那我把飯都給秋秋了,你餓了別找我!”
錢靜沒哭,“爸媽去哪了?”
“不知道!”
“什么時候回來?”
“兩三天?!?p> “起不起?”
“起!”錢靜開始穿衣洗臉,姐姐開始和她說話,“這兩天不要領(lǐng)立秋去河里玩了,天冷了!”錢靜撇嘴不說話,“晚上六點前得回來!”錢靜翻個白眼,“我跟你說話呢,聽著沒有!”
“哦!”
“還有,早上喊你就起床,每回都唧唧歪歪的!”
“哦!”
錢同疏做了一個夢,他夢到一個漂亮女人,說不清為什么他很生那女人的氣,那人使勁兒哄他他卻怎么也不肯回頭,他躲起來偷偷地看,看她焦急的臉,抖動的唇,直到她跑錯了路,離自己越走越遠(yuǎn),錢同疏想喊她,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個啞巴……
“媽!”
“你又跟我急!”
“媽你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說干什么,還不是都為了你好!”
“為我好?這話你說了幾十年了!”
錢同疏睜開眼睛,他醒了。
奶奶親切的聲音透過門窗,穿過空氣,鉆進(jìn)錢同疏的耳朵里來,“你不是都答應(yīng)我去見見人家的嗎?我在廟里特意跟菩薩為你求來的,人家說你雖然過往坎坷,但是就在今年轉(zhuǎn)運了的,說得真真兒的,大喜事,上上簽……”
“不去!”
“犟種!”
錢同疏翻了個身,一伸腳鐺地一聲,陶瓷水杯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青龍里也許真的住著神仙,它的河水永遠(yuǎn)碧綠清幽,緩緩流淌不急不躁,這里幾代人生死更替,這條河一直一直在日升月落中流過人們的眼前,未曾停歇,它在危難之時救過每一個人的性命,也在平凡之時見證著每一人的興衰成敗,它守護(hù)著錢官吉的每一個生靈,它們平凡而精彩地存在著。
紅通通的火燒云在將晚天際悲壯亮麗,秋風(fēng)吹動河水泛起漣漪,岸上坐著一個扎著高高馬尾的小女孩,身邊臥著一只小黃狗,“汪汪汪……”小黃狗對著河水百無聊賴地吼叫,女孩摸一摸它的頭,將它抱在懷里,“秋秋,你說小青龍里真的住著神仙嗎?”
“汪汪汪……”
“嘻嘻,”錢麗笑著將立秋用力摟在懷里,“那這里的神仙你都認(rèn)識嗎?”
立秋吱扭著喘不過氣,錢麗松開它撫順?biāo)拿l(fā),突然不笑了,“如果小青龍真的有神仙,請你保佑他快點兒好起來,我想他抱抱我和妹妹,還有秋秋!”
“保佑我的朋友都幸福!”
立秋在錢麗的懷里打滾撒嬌,舔著手掌哼唧亂叫,“靜兒,把餿了的饅頭拿一個來給秋秋。”
“我在寫作業(yè)呢,你自己來?!蔽堇锖芸靷鱽斫辜辈荒偷穆曇?,錢靜的成績又退步了,她再也不被允許看動畫片了,只是一個多月過去了,成績沒看出越來越好,脾氣倒是越來越大。
錢麗在窗外撇了一個她看不見的白眼,抱著秋秋來到正屋門口,溜進(jìn)門縫拿出一個餿干的饅頭,在門外的破瓷碗里用溫水泡了放在地上,立秋一看見它的碗便抬起兩只小短腿往下扒,扒到地上就開始搖著尾巴埋頭狼吞虎咽起來,栗子拍掉被立秋扒到身上的水珠,便蹲在它身邊陪它,看到立秋吃得這么專注,不時還吐著粉紅舌頭啪嗒啪嗒地吧唧起來,她便想原來做個小狗子這么簡單快樂呢,可比人世間這些煩惱事有趣多了。
劉薔薇臨走前很篤定地告訴她,錢勝男七夕節(jié)收到的那封情書的作者不是張修平,因為當(dāng)時的她們每個人都認(rèn)得張修平的字跡,這提醒了勝男,卻解救不了錢栗子。對于錢麗來講,她再清楚不過,有沒有那封信,修平都是屬于她的。
但栗子還是很喜歡勝男。
“栗子!栗子!”有人喊她,她心頭一緊!
勝男忽閃著一雙長睫毛的大眼睛,掛著汗珠的臉龐因奔跑而泛起潮紅,“勝男,我們……”
“看見同子么?”
“怎么了?你找他?”
“我剛看見一個女人提著刀追著同子往這邊來了,”
“什么女人?”
“一個老女人!”
“嗯?出什么事了?那咱快找去吧,錢老師在家嗎?”
“不在!”
“張修……飛呢?”
“不在!”勝男接著說,“帶上秋秋!”
栗子口中呼嘯一聲,立秋像只離弦之箭甩著一身黑黝黝的皮毛飛奔而來,跟在主人之后跑出了門。
立秋在小青龍南岸找到了錢同疏,沒有看到提刀的老女人,在他身邊的是修平和修飛,兩人幾乎一樣的眉眼,讓人恍惚有些錯覺,栗子沒有低下頭去,誰都不看,勝男抓住錢同疏,“你受傷了嗎?”
錢同疏調(diào)皮地笑了笑,張修平搖搖頭,咕咚一聲遠(yuǎn)處河里露出一個腦袋,頭發(fā)亂糟糟濕答答地掛了滿臉。
錢麗正自奇怪,突然錢同疏扯住自己跑了起來,立秋緊緊跟著她跑在身后,勝男三人緊隨其后跑離河岸,直到就要看不清露出的那個女人腦袋。
“同子!”每個人被嚇了一跳,錢老師推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眼前。
“嗯!”
“早點兒回家吃飯!”
“嗯!”
“那誰啊?”順著錢老師的目光一個濕淋淋的女人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大路上!
“不知道!”同子沒有回頭,錢老師騎上了自己的自行車。
“那誰???”
“爛人!”
老女人并不老,她體態(tài)勻稱,臉龐美麗。
飛飛:同子后媽!
“你后媽!”
“我想要個后媽呢,每人騰地呢!”
“奧,就是給你爸相親那女的!”錢麗恍然大悟,勝男輕輕點點頭。
“那她怎么回事?”五人一轉(zhuǎn)眼鉆進(jìn)巷子里。
“看她不順眼,罵了她一頓,她不服氣,拿刀砍我,就把她裝麻袋,揍一頓,扔河里了!”
同子的話沒有道理,但他說起來就有了。
走在醫(yī)院長長的走廊上,錢俊源有些心頭疲累,他來過這里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是鉆心刻骨的疼痛,似乎任何一刻的嘈雜人聲都可以把他擊得粉碎,他像一個幽魂跟在巧心身后,他盯著她衣服上的圓點圖案,感覺走在路上的只有自己孤單一人。突然圓點晃動了一下,巧心啊地一聲大叫,踢開趴在她身上的人,“媽……”“媽,你來看我……”一個中年男人眼神發(fā)呆,抱住巧心的腳癡戀地笑著,錢俊源遲緩地抱住妻子,看著對面男人身上的病號服,無力地推開他抓住妻子的手,卻并沒有成功。
很快奔跑趕來的護(hù)士合力架走他,他癡癡的眼神和痛徹心扉的哭喊久久留在錢俊源的心里,甚至讓他產(chǎn)生一絲退縮。妻子站起來拍拍衣褲,一手挽起包袱,一手牽起丈夫的手,他們走得不快,不久他們停在一間病房前,錢俊源吐出一口氣,推開門,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那人轉(zhuǎn)過頭看著他,咧嘴笑了,錢俊源也隨著他笑起來。
弟弟錢俊生是一位精神病患者,八歲的時候做夢嚇得,他夢到了什么,誰也說不清,只是有一天錢俊源起床弟弟就變成了大家眼中的精神病。一開始他住在家里,他會突然跑出門,會一下子生很大的氣,也會不認(rèn)識自己和別人,直到有一天他拿出了一把刀,錢俊源永遠(yuǎn)忘不了那一刻的感覺,眼前的這個人像一團(tuán)恐怖的烏云,吞噬了父親,也許他不是人,是一個失去知覺的惡魔。
但錢俊源不能不愛他!
錢俊生在玩一把水槍,他把一個粉色小桶里的水慢慢裝進(jìn)槍里,然后猛地射向桶里的水面,激起一陣水花,他會露出滿意的笑容。錢俊源出現(xiàn)的時候,水槍里裝滿了水,于是錢俊生舉起槍對準(zhǔn)了他,正午的陽光鋪灑在他的臉上,水滋過來,錢俊源感受到一陣涼爽。
巧心一直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兄弟兩個,她沒有笑,她想找個凳子坐一下,她用眼光四處打量著,這件屋子里住著三個人,從進(jìn)門開始住在中間的男人躺在床上就一動不動,眼睛望著天花板像是死了又像是活著,另一個男人坐在病房的地上對著角落一直在自言自語,巧心看不到他的臉,但聽清了他的話,他是個皇帝,正在教訓(xùn)自己的皇后,因為她吃了自己的羊腿,還背著自己找別的男人,他突然哭起來,拿自己的頭吭哧吭哧地撞墻,一時間巧心有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安慰他一下。
巧心發(fā)現(xiàn),這件屋子里除了這三張床再沒有可以坐著的地方,她正要放下自己手里的包袱,一個穿著粉色衣服的女人出現(xiàn)在她眼前,巧心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確切地說,是認(rèn)出了她這身衣服,她是這家醫(yī)院的護(hù)士!
巧心看著她像一陣風(fēng)走向自己,抓緊自己的包袱,“唉,你們家怎么回事啊,電話打了多少回了,你們家兒這病人怎么著啊,還治不治了!”這個女人二十歲左右的樣子,個子瘦高瘦高的,說話又脆又快,還好她的意思比較簡單,巧心聽明白了,她已經(jīng)去拍中間那個男人的臉了,他動了動眼睛。
巧心也快速地答著,“治!治!”
“那行,跟我過來交費,欠好幾個月了??!”她扶起痛哭的男人,“皇上起駕了!”
“不治了早點兒說??!沒說你啊,啊……”護(hù)士的粉色制服被打濕了,錢俊生舉著水槍,沖著她笑。
小護(hù)士沒有什么表情,腳下踩了風(fēng)火輪似的走了,巧心快手快腳地跟著她出了門。
“你走慢點兒!“回家的路上兩人沉默了很久,最后還是巧心打破了僵局,錢俊源走得實在太快了,他像是沒有看到巧心一樣,一股勁兒地往前走,巧心知道他一定生氣了!
錢俊源停在原地,不動了!巧心走過他身邊,他突然發(fā)起怒來,“我跟你說,俊生兒絕不出院!”
“你別跟我說,跟醫(yī)院說!”
“你是我媳婦兒,我不跟你說跟誰說?!?p> “這會兒我是你媳婦了?不出院你拿錢!”
“我拿!”
“你拿!”巧心伸出手來,錢俊源不說話了,“家里的錢我都拿出去了,有轍你想,我是沒法兒了!唉,不是我說,俊生兒也認(rèn)識咱們,不是一點兒事也不懂,在那地兒待了十幾年,把他領(lǐng)回來也不是什么不行的事兒吧!”
“不行!”
“沒錢也不行,怎么了,這日子不過了?我跟香香借的錢還沒還呢啊,倆孩子上學(xué)不要錢啊,你看你閨女考那點分兒,將來你打算叫她去干什么?!”
“分兒分兒分兒,少考兩分兒就不活了!我爹怎么死的你知道,俊生兒扎的,后來我媽也沒了,他這輩子只剩我了,你現(xiàn)在把他弄家里來,我得把他拴起來你知道嗎!”
錢俊源走了,留下曾巧心一個人立在原地,巧心知道,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日子,只是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應(yīng)該怎么過。
秋天冷了,包袱里有幾件厚衣服,穿上!
“啪!”香香在二兒子背上打了一巴掌,“你干什么成天打他?”二胖在打領(lǐng)帶,他穿得筆挺,凸起的肚子把白色襯衫鼓得緊緊的,像是稍微一碰就會爆炸,他挺著肚子出了一身汗,但他也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作弄不了這條領(lǐng)帶,香香顧著三個要出門上學(xué)的兒子,絲毫沒有注意到一旁的二胖,“飛啊,多穿兩件衣裳,知不知道秋天了,你不穿秋褲,也得穿秋衣吧,你看看你穿得跟過夏似的,媽還能害你嗎,你多穿點兒,這樣就算從車上摔下來也摔不疼?!?p> “誰摔下來啊,我再說一回,要不是同子撞我,我不摔車行嗎?我跟你說不清了我,我不穿!”
“你就別管他了,他愛穿不穿唄,看你事多的,你過來看看我這玩意兒怎么扎啊,弄不好了呢?”
“什么不管了,你說得好聽,這個死飛飛最愛惹事,十處敲鑼九處有他,我這兩天心里一直嘀咕,我那下下簽鬧得我整體提心吊膽的,萬一他再撞車可怎么著?”
“媽,我騎自行車!”
“這樣我更擔(dān)心啊,你個自行車能撞過摩托車嗎?”
修遠(yuǎn):“人算不如天算,該來的都會來!”
香香:“你說什么!”
二胖:“我說我要出門,給我扎領(lǐng)帶!”
修平:“我們要遲到了!”
香香:“快走!快走!衣服衣服!”
修平抓起衣服終于走出了門!
香香摸了摸自己左手上那只翡翠色的漂亮玉鐲,看兒子與丈夫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內(nèi),停在原地直到風(fēng)吹得她冷了,她才挪動腳步轉(zhuǎn)身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