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小友何必急著走呢?”
道人緩步走向兩人,淡淡道:“這林子里猛獸頗多,亂走才是危險,何不坐下咱們談談天,等你家大人過來,可好?”
道人袖袍輕揮,憑空掃凈腳下林葉,隨意坐了下來,“貧道自忖還有點道行,對付個把野獸倒不成問題,護兩位小友周全應是也沒問題?!?p> 唐新竹皺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黃狗弓著背,死死盯著道人,狀極緊張。忽然一只手掌覆上了它的頭頂,卻是陳生緩緩輕撫黃狗的腦袋,示意它鎮(zhèn)定下來。
陳生拽了拽唐新竹的衣袖,輕聲道:“師父,這人修為極高,硬碰硬實在不是上策,我們先靜觀其變吧?!?p> 說話間,他已盤膝坐在了地上,看向了道人:“大叔,你想談什么?”
道人欣然道:“小兄弟這份氣度就已非常人,咱們早這般,也省了剛才一番口舌不是?”
唐新竹“哼”了一聲,不愿多講。
道人卻只盯著陳生看,目光炯炯,“貧道便先自報個家門吧,我乃這聽風崗一閑散避世的小道,道號九坡。”
陳生沉吟稍許,平靜道:“陳生?!?p> 九坡道人了然道:“果然?!?p> 陳生問道:“道長何出此言?”
“小兄弟既知十方玉,想必也知道西北鎮(zhèn)守府吧?”
陳生淡淡道:“了解一二。”
唐新竹忽然出聲:“是如今大夏國西北邊關渝嶺關外的那個西北鎮(zhèn)守府嗎?”
九坡道人點頭道:“不錯。”
唐新竹皺眉道:“這與你那一句‘果然’又有什么關系?”
道人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從懷中摸出一個酒壺,啜飲一口后方才說道:“小丫頭果真性急,這個中緣由,且讓貧道慢慢說與你們聽?!?p> 唐新竹“嘁”了一聲,嘲道:“大叔,你說自己是道門弟子,可道士也能飲酒的么?”
九坡道人不為所動,“修道乃修心,道心成讖又何必在乎肉體凡胎?吸風飲露,酒肉穿腸,都是修行,也可得證大道?!?p> 唐新竹嗤道:“歪理邪說?!?p> 陳生無奈下扯了扯她的袖子,“師父,你就別再試圖激怒他了?!?p> 唐新竹冷笑道:“我看他也沒安什么好心,用不著我激怒?!?p> 陳生無奈道:“總得先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圖?!?p> 唐新竹不再多講,自顧自抱劍閉目養(yǎng)神了。
他沖著九坡道人道:“道長請接著講吧?!?p> 道人笑意玩味,“呵呵,貧道倒是不著急,只是看著你們這般兩小無猜,倒是令貧道想起少年時山上的那位小姑子了,真是勾起小道無限悵惘啊?!?p> 陳生臉紅了一紅,唐新竹也是睜眼啐道:“真不正經!”
道人開懷大笑,“哈哈哈,真是有趣??粗銈?,便覺得自己也年輕了十歲。好了好了,不打岔了,貧道接著講了,不過在講之前,貧道還是得先問你們一個問題,我且問你們,你們可知西北鎮(zhèn)守府的來歷?”
陳生回道:“這卻不知,還望道長解惑?!?p> 九坡道人摩挲著手上的金扳指,長“嗯”了一聲,略做思索后開始說道:“先祖披荊斬棘,于蠻荒中建立人族萬古文明,綿延至今,這無垠天下,人世迢迢何止萬年,人族也一直自認是萬物之靈長,先祖?zhèn)円恢蔽匆捎兴?,可大約一千兩百年前,這一想法被輕易顛覆了?!?p> 陳生疑惑道:“可就算現在,這世上也沒有生靈能夠撼動人族的地位???”
他掐著指頭道:“至少我沒有聽過有什么族群靈智開啟,能像人一般思考,修煉,建立國家,播種文明?!?p> 九坡道人意味深長地看了陳生一眼,悠悠道:“你沒聽過的事物,卻不代表不存在?!?p> 陳生不置可否,“小子見識淺薄,自然不能識得這世界的全貌?!?p> 九坡道人解下懸掛在腰間的玉佩,正是那塊十方玉,“小兄弟說這是妖骨,既然有妖骨,自然就會有妖,妖,是什么呢?”
陳生不假思索道:“山間草木野獸,得了造化,吸食天地靈氣,比尋常野獸多了些智慧,也多了些修行,就是妖了。”
九坡道人嘆了口氣,搖頭說道:“你錯了,這并不是妖,叫它們靈獸倒是更恰當些。所以我手中這塊十方玉,更應該叫做獸骨。”
陳生不解道:“可我觀典籍中所述,對于妖都是這般解釋的,道長推翻這結論,依據又是什么?”
“所謂典籍中講的,難道就是真的?”
唐新竹冷冷道:“既然著成書籍,至少也是被眾人所認可的?!?p> 九坡道人笑道:“你說反了,小丫頭,所謂書籍,恰恰是由人寫出來,從而誘導讀書人去相信的?!?p> 唐新竹挑眉道:“我們現在聽的,不也是你的一面之詞?”
道人呵呵笑了笑,坦然道:“你自然可以選擇不信?!?p> 唐新竹哼道:“先聽你講完這鬼話也不遲?!?p> 九坡道人搖了搖頭,撫掌笑道:“其實無論是人族還是草木鳥獸,都可以稱作是有劣根之物,就如人生天地間,本就處于清濁相對里,哪怕是一呼一吸,也是清氣與濁氣一同吸入,人族修行有九境,本就是一個取清去濁的過程,可縱然是第九境的修行者,也依舊難以做到六識徹底清凈。人族尚且如是,其他族類大體也相差不多?!?p> 他飲一口酒后接著道:“而我所說的妖,卻是無根之物,就如同水也可分做有根之水和無根之水,江河湖海都是有根之水,天降雨水則是無根之水,是天成之物,無跡可尋,可以是至清,也可以是至濁。”
陳生搖了搖頭,“我不太懂,道長說的清濁是什么意思?”
九坡道人目光逐漸變得炙熱,他直直凝視著陳生,慢慢說道:“清,是為生,生者,萬古不滅,濁,則為死,死者,神魂不朽?!?p> 陳生被他熾烈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挪開了眼,眉頭緊蹙,“不朽不滅,這種東西,就叫做妖?”
九坡道人贊許道:“不錯,你說,當這種生靈出現在天地間,人類還敢自稱是萬物靈長嗎?”
陳生閉目思索良久后,緩緩道:“莫非道長所說一千兩百年前就是出現了這種生靈?而如今的西北鎮(zhèn)守府也與他們有莫大關聯(lián)?”
“沒錯,就好比無根之水,妖也是這般,突然間降生在人間,他們天生就六識清凈,與人不同,他們沒有悲喜,甚至生靈所有的欲望他們也沒有?!?p> 陳生奇道:“既然如此,人族應該可以和他們和平共處吧?”
九坡道人說道:“看似如此,實際卻是截然相反,草木生靈,活在天地間本就是要吐納清濁,體內自然會有清濁之氣,妖卻是清濁所生,他們每次呼吸吐納,都要撰取天地間的清濁之氣,清妖過處,萬物都無生機,濁妖過處,生靈神魂俱滅!”
“清妖,濁妖,好奇怪的名稱?!?p> 九坡道人微微笑道:“倒也有別的叫法,清妖,被稱作妖,而濁妖則有另外一個名稱,叫做,鬼?!?p> 陳生扯了扯嘴角,“妖……和鬼,是這么來的么?”
道人淡然道:“我說過,你們可以不信?!?p> 陳生拱了拱手,說道:“道長還請繼續(xù)說吧。”
“后來的事嘛,無非就是人族合力將妖和鬼鎮(zhèn)壓,當時妖族生于西北,鬼族則生于東南,當人族通力將這世上的妖和鬼從人間大地驅逐以后,西北鎮(zhèn)守府和東南的臨淵府也就應運而生了?!?p> 聽到“臨淵府”三字,陳生身軀一震,難以置信地望向了九坡道人。
九坡道人嘿嘿笑了笑,“少年人,如果貧道沒有猜錯的話,你便是來自臨淵府陳家吧?!?p> 陳生霍然站起身來,神色驚疑不定。
道人笑意愈發(fā)玩味,“千年過去了,已經少有人知道當年歷史,西北鎮(zhèn)守府拒妖族于渝嶺關外,臨淵府則死死扼住那條又稱‘青鬼川’的極淵,恰巧又被貧道在這大夏西北邊陲遇見一個這般奇異的少年?!?p> 他目光死死咬住陳生,“少年人,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奇特的體質,至清又至濁,你的身與心,似乎很不相稱?!?p> 陳生面色發(fā)白,強自鎮(zhèn)定道:“我不懂你在說什么?!?p> 道人假惺惺地嘆道:“還要貧道說得更清楚些嗎?你身上有妖氣,也有鬼氣,這里雖是大夏國地界,與西北鎮(zhèn)守府也不過千里不到的路途,但你話音卻分明是武雍國的口音,而臨淵府,恰恰是在武雍國。”
道人眼中閃過一道精光:“我只好奇,臨淵府陳家鎮(zhèn)守那條青鬼川千百年,如今怎的后人居然一身的妖氣和鬼氣,反倒沒了半點人味兒?”
少年凝視道人雙眸,沉聲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道人雙目瞇起,“這不重要,少年人,貧道剛剛有說過,你可愿與我做一些小小的交換?”
“什么交換?”
道人手指指向陳生心口,陰涔涔道:“我要你的心。”
陳生愣了一愣,只覺一絲涼意漫上胸口,他不自覺地一手捂心,駭然道:“你要我的心做什么!”
道人冷笑道:“你沒有察覺過嗎?少年人,你看看你的心,它會跳嗎?”
陳生眼角一抽,道人的話語猶如擊中了軟肋,讓他心中無比驚駭。
這是他的一個秘密,一個會令旁人對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秘密。
從記事起,他的心臟就從來沒有跳動過,他有脈搏,卻沒有心跳。
道人目光陰鷙,“這世上只有濁氣生成的鬼是沒有心跳的,你身軀呈生機旺盛之象,心卻是死之象,真是千古未見,少年,留下你的心吧,貧道也可贈你一樁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