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車的一剎那，我?guī)缀跬鼌s了自己身在何方。我的身旁是黃綠色的衰草，一叢叢地生長在腳下水泥磚路的縫隙里，在北方深秋的風中，狂野恣意地搖擺，拂過我米色風衣的下擺。它們覆蓋著一片開闊的土地。但在正前方，草的家園被一座龐然大物阻斷。那是一座老廠房，筑墻所用的紅磚在歲月的風雨中已然變成黃棕色，墻上巨大的白漆標語淡得幾乎辨認不清。它蒼老而沉默，但這并不影響它用高大站出自己的氣勢。在湛藍的天空下，衰草，老廠房和它背后銹跡斑斑的天車仿佛構成一塊凝固的時間，但廠房窗戶上完整的玻璃和新釘上的深綠色木條卻脫離于這塊久遠的時間之外，留下現(xiàn)在的痕跡。我活動幾下因久坐而麻木的雙腳，在清爽的風中，竟感受到一絲久違的平靜。

　　只是這平靜和我現(xiàn)在的處境放在一起，十分怪異，又近乎諷刺。

　　“這邊！陳總，請您快點兒，否則我們兄弟交不了差?！鄙砼砸粋€大漢一手抓著我被鐵銬縛住的手腕，一手推著我的肩膀，向廠房的方向走去。手上麻木的鈍痛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繞到廠房正面，另一旁的一個男子推開大門，我就被押著走進了這座龐大的建筑。

　　廠房里沒開燈，下午的陽光斜著從窗戶上一束束地打下來，光線中塵埃輕舞。遠處，一臺老機器旁，一個身材頎長的人轉過身向我走來?！瓣惪偅芨吲d見到你?！彼_口道?！岸侮犻L，”我冷笑，向兩旁負責押送我的人抬了抬下巴，“這就是您這兒的待客禮節(jié)？”他對我身旁兩名男子一揮手，押著我的人馬上松開手，另一人手拿鑰匙打開了手銬，之后退到我身后幾米處的位置站定?！皩Σ黄?，”他微微一笑，“畢竟陳總也是女中豪杰，不出此下策，怕是不愿意光臨我這個簡陋的地方。不過，這里我也仔細打掃過了。窗戶也重新補過，不然會很冷的?！?p>　　我想從他臉上看出些端倪，他的眼睛一如五年前我們初次相遇時閃著狡黠的光，那抹招牌微笑卻總人猜不出背后的意圖。的確，上次見到他，還是一年前那次任務中間的匆匆一瞥。他比那時瘦了，面部的棱角更加突出，鼻梁挺拔，目光中又多了一分銳利?，F(xiàn)在這目光仿佛要直接照到我紛亂的心里，而我不知道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

　　空氣仿佛凝固了。我沒時間和他在這里糾纏。

　　“段隊長，”我躲開了他的目光，向著旁邊一臺機器走去，不耐煩地說，“你這么費盡心思把我弄到這里，就為了一句問候？我手無寸鐵，要殺要剮隨你。不過請快一點，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p>　　“不要這么緊張，”他的聲音從我背后傳來，“我從不在人背后捅刀子，更何況是一個小姑娘。你們兩個先回去吧，有事會叫你們。我要跟陳總好好聊聊?！?p>　　找我聊聊？我驚訝地轉過頭，有些摸不著頭腦。此刻，他的兩個手下已經(jīng)走出了廠房。他臉上的微笑消失了，眼神冰冷。偌大的廠房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安靜得聽得清彼此的呼吸。此時，天色已近黃昏，照進來陽光由暖橙色變?yōu)榧t色，打在生銹的機器上，顯得格外蒼涼。我本以為他選擇這個時間和這個地方是為了給我的死增加些儀式感。他一向喜歡在這些細節(jié)上做文章。

　　可惜我還是錯了。

　　“陳瀾，”他開口了，“你后天一定要去嗎？”

　　“段澤清，你找我就是為了問這個？”

　　他點點頭。

　　“是的，”我迎著他的目光，“一定要去，我答應過他，一定要去?！?p>　　他的眼神中好像有什么東西融化了，像銳利的陽光突然變得柔和，卻在一剎那間恢復本來的樣子。

　　“他？他是誰？”段澤清臉上露出令我厭惡的冷笑，“我猜是徐天陽？你何必為了他再去拿命冒險？”

　　“你管不著！”我喊道，“為了誰、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

　　“我只能告訴你，你錯了。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生命是你自己的事，但是有人會在乎?！?p>　　我沒有做聲。誰會在乎？如果還有誰會在乎，今天我就不會站在這里面對你，以這樣的身份。窗外的陽光正在消減，一束束地隱沒進厚重的磚墻后面。他頎長的身姿慢慢變成一個黑色的剪影，勾勒在我面前的不遠處。

　　“你答應了他什么？”他用揶揄的語氣說，“一定幫他報仇？‘生不同衾死同穴’？”

　　我沒有回答。

　　他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最大的弱點有兩個，其中一個便是陷在過去中難以自拔。你應該接受這些變故，開始新的生活和新的感情，而不是糾纏不休。如果你是個普通的女孩，這個弱點可能還不至于讓你喪命。但問題在于，你不是?！?p>　　段澤清的聲音像耳語一般，但在這空曠的廠房里，卻像是被放大了一百萬倍，擊打著我的耳膜。我仿佛又看到了天陽死的那天，我沒有阻攔他亦沒有在出事后及時趕到。從那之后，懊悔和思念便一直在我心里，讓心中的傷口不斷潰爛。雖然我明知回不去。

　　“你不懂，你不會懂的。”我的聲音聽起來像夢囈，淚水不由自主地涌出來。外面的天幾乎全黑了。

　　澤清向我走過來，但卻繞過我，走到了我的身后。“咔”地一聲，暖黃色的燈光照亮了整個廠房，嚇了我一跳。我連忙衣袖擦擦眼睛，想掩飾自己的軟弱，而它的材質卻磨得我的臉生疼?！霸趺磿欢兀俊倍螡汕宓穆曇魪奈冶澈髠鱽?，“那些你經(jīng)歷的黑暗時刻，那些如夕陽西下般無法挽回的愛人的生命，那些美好卻再也回不去的時光，”他走到我面前，很近，但還是有著讓我很舒服的距離，用他那深水一般的黑色眸子望著我，比了比胸口的位置：“哭吧，沒關系，忍住的眼淚太多，這里會不舒服……”

　　就在那一剎那，我的情感近乎決堤。我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在此時此地，在他面前動搖自己堅定的信念。我必須離開，否則我怕自己就此屈服于自己的軟弱。

　　“我還得做些準備工作，如果你要說的就是這些，請送我回公司?！蔽胰套I水，用生硬地口氣打斷他。

　　我必須離開。

　　“你不用著急，”段澤清的臉上蒙上一層陰霾，但卻一閃而過，“我知道你的脾氣，你想做的事，很少有人能勸得住你。不過時間已經(jīng)晚了，這里離你公司很遠。我給你收拾好了一間客房，你好好休息一下，如果你想好了，明天早上我會派人送你回去。不過我的說過的話，還是請你好好考慮一下。”

　　“不用了，”我立刻回答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真的不用了，真的。”

　　段澤清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的眼睛里包含了太多我讀不出來的情感：“你不用擔心，我說過，我從不在人背后捅黑刀，我會保證你的安全。”

　　“我可以住在你這里，但你的話我已經(jīng)不用考慮了?！?p>　　“隨你便，那是你的自由。我現(xiàn)在出去，你去前面左數(shù)第二間屋子。那是這座廠房里最大最亮堂的一間，都布置好了，你會喜歡的?！彼目跉饣謴土酥暗妮p松，擺出一抹讓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卻不見了眼睛里的狡黠?！斑€有，你的東西還給你，放在桌上了?！闭f罷，他轉過身，向著大門走去，斑駁的鐵門襯著他頎長的身材，竟然顯得格外單薄。我注視著他的背影，五年前的同學，一年前的敵人，他們的影像都重合在面前這個人身上。

　　“等等，兩個弱點，第二個是？”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他。

　　他停住腳步，卻沒有轉過身來。我聽見他輕輕嘆了口氣，但沒有得到回答。良久，他才說了一聲“再見”。

　　隨后，他伸手拉開了大門。“吱呀”的聲音掩住了這聲道別激起的回音。然后，他消失在了我的視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