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日暮談心，陳述過往
人生里最黑暗的日子？
許凌風(fēng)聽了沈月華此問后，微微低下了頭，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愣了一會兒，他才抬頭問沈月華：“郡主，為什么會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為什么？”沈月華呢喃著，認(rèn)真地想了下才說道：“大概是因為，我曾經(jīng)做過的一場夢吧?！?p> “夢？”
“嗯，”沈月華點了點頭，“此次南境之行，我中毒昏迷的那段日子里，曾經(jīng)做過的一個夢?！?p> 許凌風(fēng)聽著，也沒有開口問那個夢是什么，因為他知道，沈月華想跟他說的話，便一定會跟他說。
沈月華閉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開始回憶起什么來，繼續(xù)道：“我夢見，曾經(jīng)我最信任，最依賴的人，他先是欺我，瞞我，后是傷我，害我，甚至……殺了我！而這一切，都只拜一人所賜?！?p> “是，沈畫扇嗎？”許凌風(fēng)猶豫了下，還是問了出來。
“很諷刺是不是，”沈月華嘴角扯出一絲譏諷的笑意，“你知道我為什么會這么問你嗎，因為在我昏迷的那段日子，夢里的那些場景，我所受過的傷，痛，以及死亡，都像真的一樣。夢里，我的心被傷的千瘡百孔，再次醒來，恍如隔世?！?p> “所以，”許凌風(fēng)看著沈月華眉頭輕蹙地開口，“這就是郡主為什么，在上次見了沈畫扇和那人密謀之后，卻絲毫不感心傷的原因嗎？”
“嗯，”沈月華微微點了點頭，而后語氣突然變得無比冰冷，“自從醒來之后，我真的一點都不想再看見他，若不是知道他和千機堂有聯(lián)系，對處理南境之事有所幫助，在我醒來的那一天，我便絕不留他?！?p> 許凌風(fēng)聽完沈月華這一番話，竟忽然不知作何回答。
在他印象里的沈月華，似乎從來都是一個溫柔的，好脾氣的，心地善良的姑娘。他從來沒想過，沈月華會有如此之深的心計，也從來不知道，她心中有著這么深的怨恨。
這才是真正的沈月華，那個擔(dān)著整個折梅山莊擔(dān)子的沈月華。
許凌風(fēng)看著沈月華的目光，在這一瞬間盈滿了心疼。他想要上前一步，想要開口安慰，可在他還在猶豫之時，沈月華卻轉(zhuǎn)過了頭來。
她仰起頭，臉上帶著笑說道：“還記得我剛醒來的時候，問過你的，我哪里與旁人不一樣嗎？”
許凌風(fēng)垂眸想了想，輕輕地“嗯”了一聲。
沈月華聽到回應(yīng)后，低頭說道：“我記得你當(dāng)時回答我的是，我很善良?？涩F(xiàn)在，你聽我說了這些，還覺得我是善良之人嗎？”沈月華說著自己又自嘲一笑才繼續(xù)道：“所以啊，小凌風(fēng)，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善良的人??！”
“不！”許凌風(fēng)突然猛地?fù)u了搖頭?！翱ぶ髟趯傧滦睦铮恢倍际亲钌屏嫉??！?p> 聽著少年有些急切解釋的語氣，沈月華眼簾一抬，有些好笑地開口：“你怎么還這樣認(rèn)為？好，那你知道，我為什么會想著問師兄把你要過來，讓你留在我身邊嗎？”
許凌風(fēng)聞言人一愣：“為，為什么？”
沈月華低頭開口：“因為你救了我很多次，還都是在我生死危難的關(guān)頭。所以我現(xiàn)在竟然覺著，只有把你留在我身邊，我才會安心一些。至少，夜里睡覺都踏實多了。所以現(xiàn)在你懂了嗎，我是為了一己之私，才將你留下來的?！?p> 將心中藏得最深的想法說出來之后，沈月華忽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輕松多了。
大概是將自己心底里最重的私心都告訴了許凌風(fēng)之后，突然覺得許凌風(fēng)接下來要做什么決定，都不是她在操控引導(dǎo)了，心底沒了愧疚，所以便輕松了吧。
可是不知怎的，她忽然覺得將去留的決定權(quán)交到許凌風(fēng)手中后，心中竟開始祈求著許凌風(fēng)不會因此而生氣離開。
而為什么心中會生出這樣的念頭，她在一瞬間就明白了，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起，她已經(jīng)徹底依賴上了身旁的這個少年。
是上輩子他只身闖進(jìn)千機堂救自己的時候？
還是一醒來重新聽到他聲音的時候？
或者是知道他才是把自己從水里救上來的人的時候？
又或者，是聽清妍說，他大冷天還守在她院子外的梅花樹上的時候？
……
什么時候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上輩子到這輩子，她從未動過的心，可能要為這個少年心動了。
所以，剛放松下來一會兒的她，突然又緊張了起來。
要是許凌風(fēng)聽了她剛才的話真的生氣了，完成了保護(hù)她的任務(wù)就走了怎么辦？
但她的擔(dān)心似乎有些多余了。
許凌風(fēng)聽完她的話后，臉上有的表情就只有激動。
原來，沈月華要把他留在身邊，是因為她的私心！她是真的想要把自己留在她的身邊！從來不是他自己一廂情愿！
他上前了一步，在沈月華的面前蹲了下來，目光柔和地看著眼前的沈月華，嘴角的笑意一點點漾開，他認(rèn)真地看了沈月華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郡主不是問我活的這十幾年里，有沒有過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嘛，那不如，我給郡主講一下我過去的故事吧?！?p> 沈月華聽著許凌風(fēng)的聲音忽然靠近了自己那么多，而且說話的語氣極其認(rèn)真，她整個人忽然便愣了愣，然后有些木訥地點了點頭，接著便聽許凌風(fēng)說起了他的過去。
許凌風(fēng)說，他祖籍中原華州，家住華州下轄的臨照郡，是云天江墜星湖邊一戶漁人家的孩子。
他八歲那年，中原下了近半年的雨，云天江發(fā)了大水，八百里墜星湖的洪水，將半個臨照郡淹在了水底之下。而伴隨著洪水到來的，還有一場來勢洶洶的疫病。
曾經(jīng)的北地江南臨照，傾覆在一夜之間。
而他的父母，也在這場天災(zāi)中，喪了性命。只剩下了一個長他六歲，和他相依為命的姐姐。
災(zāi)情過后，他們姐弟倆也算受到了朝廷的妥善安置，收到了朝廷的賑災(zāi)糧款，也住進(jìn)了新蓋的草房。當(dāng)他們姐弟倆以為一切都要重新開始的時候，卻不想變故再次突然襲來。
九歲之前，他還沒有名字，父母在的時候，也只喊他小二。他的名字，是在姐姐花錢把他送進(jìn)學(xué)堂后，央著先生給起的。
“凌風(fēng)”二字，取的是“今朝雖磨難重重，他日必乘云凌風(fēng)”之意。他姐姐對這個名字很滿意。
姐姐希望他能好好讀書，將來考取功名，光耀門楣。那樣他們姐弟二人便不必再過這些苦日子，也能報效國家。
為了能讓他好好讀書，姐姐去了臨照一戶最大的商賈人家的院里當(dāng)丫鬟，卻不想，這一去，便是變故的開始。
因著他姐姐年輕，又長得貌美，常惹得那商戶人家的老爺時不時就騷擾她，那老爺?shù)姆蛉艘彩莻€善妒的，不能對自家丈夫打罵出手，便冤枉他姐姐不知檢點，意欲勾引，想著攀上高枝。
他姐姐在那戶人家里受盡委屈，每天都有成倍的活交到他姐姐手中，做不完還不許吃飯。但他姐姐為了能多掙些銀錢，讓他能好好念書，想著不管怎么樣都要忍過那最后一月，便將這些委屈先盡數(shù)忍了下來。
好不容易挨到最后一日，那商戶的夫人卻故意刁難，不給他姐姐月錢，還將月錢扔進(jìn)了院里的池塘，說想要就自己去撈。
許凌風(fēng)說，他和姐姐在江邊長大，自小便通識水性，下個水對他們來說，其實易如反掌?？伤麄儏s還是跟他說，他姐姐是自己跳到池子里，不識水性，力氣用竭淹死的。
人抬回來后，因為沒有辦喪禮的錢，許凌風(fēng)便用了最后姐姐撈回來的，緊緊拽在手里的錢，一半買了一口薄棺，一半請義莊的人幫著忙，簡簡單單地把姐姐下葬了。
姐姐死了，便沒人能再供他讀書，可他年紀(jì)又還小，無論想去哪里做活都沒有人要他，他只好在臨照碼頭幫人跑跑腿，換些吃的。
可更多的時候，是幫人跑了腿，卻個個都只是占他便宜，欺他一個小孩子，鬧不出什么事來，連吃的都不會給，有時他要理論，興許還會被人一頓毒打。
這樣的日子，他過了快三個月。
直到有一天，他在碼頭碰到了一個，他以為是善良的人。
他幫那人賣力搬了好些東西下船，那人為了感謝他，帶著他去吃了一碗熱騰騰的面。那人說自己是個走江湖的賣藝人，接著問他為什么會自己一個人在碼頭干活。
當(dāng)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那人后，那人臉上露出了憐憫的表情，問他要不要拜他為師，跟著他到江湖四處闖蕩。
他當(dāng)時基本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也是他太天真，以為自己真的遇上了一個好師父，卻不想，那人帶著他離開臨照，一路南下到歧陽城后，轉(zhuǎn)手，就將他賣進(jìn)了一處青樓。
他當(dāng)時還不知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是做什么的，只知道進(jìn)去后的確能穿好喝好了，還以為是那個所謂的師父將他送去了什么好地方。
直到有一天，一個看起來肥頭大耳，滿身俗氣，就跟那個害死他姐姐的，差不多一般模樣的男人進(jìn)了他的房間……
到了那個時候，他才徹底地從那個男人的口中知道了，自己那時身處何地，而接下來又會面對什么……
他逃了，他們將房間安排在一處臨水的地方，而他毫不猶豫地從窗戶上跳了下去。
逃了之后，他餓了整整兩天兩夜，然后暈在了路上。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被關(guān)在了一處囚籠車中，而身邊，還有著許許多多年紀(jì)大小不一的孩子。
這些人，一路帶著他們從歧陽往玉陽走，每到一個郡縣，他們都會停下來表演個十來天，而那些被關(guān)在囚籠車?yán)锏暮⒆?，便是他們拿來表演的工具?p> 不表演的時候，便是各種訓(xùn)練，稍有失誤，便是各種打罵。他也逃不掉，他見過想逃的孩子，被捉回后，直接被打掉了半條命。
期間他還見過不少的孩子被各種各樣的人買走，又有各種各樣的孩子加進(jìn)來。到后來，他自己都麻木得，不想再關(guān)注了。
他還注意到，大多被買走的孩子，都是面相干凈的女孩，也有不少男孩被買走過。為了不再重蹈之前自己被賣進(jìn)青樓的悲劇，他每天都盡量把自己搞得邋里邋遢。
不過好在，若是表演得好，惹得旁人給的賞錢多，他也能勉強吃頓飽飯，他就這個樣子，在來到玉陽之前，在路上度過了快兩年的時間。
他是十一歲那年的中秋時分來到玉陽城的。
許是因為玉陽乃楚國國都，為天下最為繁華之所，車隊在這里逗留了非常長的一段時間，從中秋一直到十一月深冬，車隊都還沒有走的打算。
許凌風(fēng)說到這才終于停了下來，他抬眸看向一直只在細(xì)細(xì)傾聽，卻并沒有打斷他的沈月華，只見此刻她的一雙眼眶，竟都紅了。
是在為了他的過去傷心嗎？
許凌風(fēng)笑得溫柔，開口說道：“郡主，這便是你問的，我記得的，自己這十幾年來，過的最黑暗的日子了。不過，那都已經(jīng)過去了，郡主不必再為我感到傷心的?！?p> 沈月華聽著，蹙眉搖了搖頭，吸了吸鼻子抬頭說道：“那段日子，肯定很苦吧？”
許凌風(fēng)搖搖頭，笑得如開春三月的暖風(fēng)：“那段日子是很苦，可是我覺著，我所有的苦，都是為了苦盡甘來的那一天，因為在那之后，我遇到了一個人，是她救了我，給了我往后的希望?！?p> “是誰？”
“是你?！痹S凌風(fēng)目光定定地看著沈月華，語氣很輕。
許凌風(fēng)這兩個字說完，沈月華頭猛然一抬，滿臉的不可置信，可似乎腦海里，又有什么記憶在不斷的翻涌，想要跳出來告訴她什么。
“郡主還記得，在你十二歲那年的冬天，在玉陽城街頭，你和沈莊主從一個人販子的手里，救下的那群孩子嗎？”許凌風(fēng)問。
沈月華聽著，愣愣地點了點頭問：“是我救清妍清雨，還有沈畫扇他們那一次嗎？”
許凌風(fēng)“嗯”了一聲，又繼續(xù)問道：“那郡主還記得，你救人之前，曾經(jīng)為一個孩子，擋下了那人販子重重的一鞭嗎？”
許凌風(fēng)這一句話就像一根被點燃的引線，瞬間把沈月華腦海里的那串記憶炮仗給點著了。
她的確挨過那人販子的重重一鞭。
當(dāng)時她見那人販子一直狠狠抽打著沈畫扇，她看不過眼，便下了車想要阻止。
剛好那時沈畫扇護(hù)著清妍清雨死活不讓開，那人打得沒勁了，又恰巧眼角一瞥，看見了旁邊跪趴著一個，已經(jīng)被他打得半死不活的瘦弱男孩，咒罵了一聲便狠狠一鞭抽了過去。
她見那男孩身上已經(jīng)有了不少鞭痕，衣衫上都還血跡未干，這一鞭下去怕是會要了那孩子的命，她便仗著自己武功已有小成，身子一閃擋了過去。
那人似乎是個練家子，那一鞭差點沒讓她一口鮮血直接吐出來，后來回去后她還被爹爹診治說受了內(nèi)傷……
但那時救回來的孩子那么多，除了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清妍清雨和沈畫扇，其他的她也不知道爹爹安排他們?nèi)ツ牧恕?p> 沒想到，許凌風(fēng)原來也是……
沈月華想到這，抬頭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你就是，我為你擋了一鞭的，那個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