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時候昏過去,什么時候醒來的宮寧也不知道。
因為他的眼睛看不見了。
在盲人的視覺中,周圍的環(huán)境不是黑色的,因為黑色本身就是一種顏色,真正來講,應(yīng)該是一片虛無。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時,那只閉上的眼睛才是盲人真正的視覺。
那里很孤獨,也很冷,沒有光明,充斥絕望。
仿佛被扔在極寒之地,星月太陽都找不到的地方,宮寧只能搓搓手,盡量溫暖自己。
最后的三顆回春丹已經(jīng)含在嘴里,原本預(yù)計能支撐一個月的份額,此刻已經(jīng)沒有了,因為他的傷太重了。
燒傷、砸傷、內(nèi)傷……
已經(jīng)快撐不下去了,想要動一下都感覺魂魄與肉身不合,快要離體了。
他躺在地上,沒有祈求誰來拯救他,倒不如說并不希望有人來救他,因為最有可能的人他不想見。
心中甚至覺得,就這么死了算了。
就在他放棄一切希望,放棄如何思考時,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他耳邊響起。
“仙人哥哥,你怎么在里面???”
宮寧心神一震,漸漸回過神來,在茫茫的記憶中,找到了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
“小……芹……兒……”
他努力發(fā)出聲音,嘶啞而緩慢,因為喉嚨里含有積液,發(fā)音不清,別人很難聽懂。
但是小芹兒好像聽懂了,她很開心,宮寧看不到東西,只能憑借聲音辨析。
“你吃東西嗎仙人哥哥,我這里唔,有一個包子,你一半我一半,我們一起把它吃了好不好?”
“別……別過來……雷咒……會傷到你……”
“你說什么呀,我聽不太清楚。”
聲音漸近,仿佛是她要靠近聽一樣。
情急之中,宮寧不知道從哪里涌上來一股力氣,猛地撐起手肘,聲音大了許多。
“別過來!”
隨著一個小小的摔倒聲,小芹兒似乎被宮寧嚇到了,半晌沒有說話。
宮寧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再次倒下,這次他可沒有力氣再回應(yīng)對方了,但是過了一會后,又能聽見那個軟糯軟糯的聲音。
“仙人哥哥,你是不是……很疼啊?!?p> “我給你吹吹好不好,呼呼?!?p> “怎么不理我,是餓了嗎?”
在生死之間游離,神志不清,不知道這是在現(xiàn)實還是在夢里,耳邊的聲音一下離得很遠,一下就離得很近,他很想告訴這個小女孩,不要再靠近他了,會受傷的。
還想要問問她,有沒有在與龍族的斗法中受到傷害,她的娘親又為什么沒有陪她,讓小芹兒一個孩子冒著被周圍百姓敵視的風(fēng)險來找他。
是因為遇上了什么困難,需要他幫助嗎?
很遺憾,現(xiàn)在他自身都難保了。
動躺不得,感覺不到自己在呼吸,宮寧的意識慢慢消失。
有個聲音一直在陪伴著他。
“啊,你跟娘親好像啊,也是這樣子,要慢慢閉上眼睛,都是這么看著我?!?p> “可不可以,不要閉上呀,上次娘親閉上后,就沒有睜開了?!?p> “抱抱我吧。”
“爹爹他……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
“仙人哥哥,你不要怕,小芹兒會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地陪在你身邊的。”
直到最后他的意識消失之前,這些聲音一直不斷地陪伴著他,很久,很久。
他陷入了黑暗,仿佛被沉到了奈何橋下那條忘川河,身旁擠滿了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蟲蛇滿布,腥風(fēng)撲面。
它們伸出手,不斷抓撓他的臉龐,將他弄得遍體鱗傷。
冥冥中一直有一個聲音在朝他瘋狂吶喊,在大風(fēng)之中呼嘯,灌滿了他的耳朵。
“只不過是為了不相干的人,就將自己搞得這么狼狽,放棄自己生命,愚蠢!”
“值得嗎……值得嗎……值得嗎?”
值得嗎。
值得嗎。
值得嗎?
“值得。”
從那萬千鬼魂中爬出來,從污濁的河水中仰起頭,宮寧迎風(fēng)怒吼,一步步踩著那些掙扎的魂魄,踩斷了這些罪人的雙手,憑借心中一股正氣,在所有鬼魂中脫穎而出。
“從一出生開始,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自保,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要愛我所愛,恨我所恨,絕不會因為所謂的世俗而讓我身邊的人受委屈!”
“我娘當(dāng)年餓急了,我伸出手過去,我愿意給她吃我的肉,那又怎么樣!我管你的世間倫理,去你的天綱地紀,那是你們規(guī)定出來的,我不服。”
“這就是我宮寧的活法,有愧天地,無愧于心!”
……
……
夜深,漸涼。
被妖獸肆虐過后的上靖城房屋倒塌無數(shù),有許多人沒了家,只能連夜建房子,城池中的燈火竟比平時還要多一些、亮一些。
在那最中心的地方,有一個區(qū)域建筑損失得特別嚴重,基本都是廢墟斷瓦,人們都已經(jīng)放棄了哪里,沒有重建的興趣。
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一個籠子,里面被囚禁了一個仙人中的敗類。
白天沖虛道門的仙人們還朝籠子扔了許多的天雷,也不知道那敗類被劈死了沒有,人們覺得十分晦氣,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去做,就沒有過多的關(guān)注。
而在這樣的深夜中,只有一個人站在遠處的屋檐上,靜靜地看著那個籠子。
月光輕輕落下,輕煙裊裊,映出她傾世絕美的臉龐,一身素白的仙裙在風(fēng)中微微飄蕩,風(fēng)聲嗚咽,又不知是在為誰唱著歌兒,頌著誰的美。
修長的身材曲線挺拔柔美,而素腰一束,竟不盈一握,
她的眸中古井不波,整個人既神秘又圣潔,明明冷到骨子里,卻又誘人至極。
“都看了這么久了,你還不打算去救他,明明之前花了那么多代價,再不出手,最后只能得到一具尸體?!?p> 幽幽的聲音從伊韻兒身后傳來,仿佛嫵媚的女子在耳邊吹氣,酥骨又誘人。
伊韻兒沒有回話,依舊只是站著。
蚩媚也再不言語,寒冷徹骨的夜風(fēng)中,誰也不在乎這風(fēng)到底有多寒冷徹骨,因為這世間總有遠比風(fēng)更寒人心的東西存在。
最后,天亮了。
“你真的不打算救他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呼吸,再過一時三刻,肉身腐敗,就真的救不回來了?!?p> 到了最后,蚩媚還是沒能忍住心中的疑惑,朝伊韻兒發(fā)問,“我知道你不喜歡說話,但你總會解答虛心之人的問題,現(xiàn)在我就很虛心,告訴我吧,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伊韻兒看向東邊的金光,那是日出,它將人們從漫長的黑夜中拯救出來。
“有陰才有陽,有死才有生,最初的陰陽兩儀體是從混沌二氣中誕生的,宮寧必須經(jīng)歷一次向死而生,才能真正掌握那股力量,這也是我們共同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從今往后,他將成為真正的天才。”
“同時也死得更快。”蚩媚嘻嘻笑著,又突然說道:“聽你話里的意思,就是你也經(jīng)歷過死亡嗎?”
“當(dāng)然?!?p> “可他這都死了呀,也沒見你去救他?!?p> “還需要一點時間?!?p> “什么時間?!?p> 她看向天邊,那里飛過來許多人影,有沖虛道門的人,也有瓊道派的人,看目的正是來找宮寧的。
要等的人終于到了。
蚩媚飄入伊韻兒的袖中,藏好自己的三條尾巴,妖氣隱蔽,就算是地仙也看不出什么。
只見一群人落在地上,閻欒尊者揮手打開了囚獸籠,音渺峰的人上前查看后,發(fā)現(xiàn)宮寧已經(jīng)死掉,紛紛仇視一般看向其他人。
余玲妤更是氣急敗壞,手指指著閻欒,寇元白站出來叱責(zé),反被邱裳罵了回去,雙方關(guān)系十分緊張。
最后余玲妤似乎想從須臾戒中拿出追心化念符,被被閻欒抓住了手,雙方爭辯了兩句,閻欒的臉色漸黑,大聲厲叱了一句,就要朝她的臉上揮下巴掌。
是時候了。
伊韻兒施展身法,腳跟踢風(fēng),發(fā)出一聲震徹云霄的雷響,來到閻欒跟前,輕松擋下對方的巴掌。
這一下宛如神兵降世,于萬般危急中救場。
在場所有人都看呆了,就算是閻欒也只察覺眼前一花,幽香來襲,竟出現(xiàn)了一位冰肌玉骨的女子。
隨后一股巨力來襲,腳下地磚片片崩碎,以他的修為竟也連退三步,面容驚疑不定。
“韻兒師姐!”音渺峰的弟子們紛紛大喜,喚她名字,之前眼底深處藏著的那絲害怕也都消失不見。
伊韻兒掃視全場,似乎是剛剛來到,正在了解情況。
邱裳紅著眼睛上前,聲音委屈,“韻兒師姐,宮寧……宮寧他被人殺死了!”
聽到這句話,伊韻兒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只是將目光轉(zhuǎn)到了躺在地上臉色蒼白的宮寧身上。
聽不見呼吸與心跳,確實是死了,這一點她之前早就確認過了。
“是他們?nèi)f獸峰殺的!”邱裳惡狠狠地指著寇元白與閻欒尊者,有了人撐腰后,底氣也足了不少。
寇元白大怒,喝道:“目無尊長,你們音渺峰就是這么教育小輩的嗎?敢這樣指著尊者,若不是師父宅心仁厚,我現(xiàn)在就要懲戒你!”
“好大的口氣!”
伊韻兒冷冷說道,一雙眼眸凝視寇元白身上某處,突然他感覺心臟處像是被人用鉆頭鉆了一下,身體倒飛,一口血在半空中就噴了出來。
沒人反應(yīng)過來去扶他,寇元白摔倒在地上后,目光震驚,看向伊韻兒,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就連閻欒尊者都是眼瞳一縮,連他也沒看清伊韻兒的招式,硬生生讓對方在眼皮底下傷了徒兒。
“伊韻兒,你這是什么意思?”他陰沉著臉,衣袍無風(fēng)自起,龐大的壓力鋪天蓋地壓過去,想要脅迫對方。
伊韻兒拔出長劍,一點銀光從劍刃滑落劍尖,直直對著閻欒,面無表情,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
“我倒是要問問閻欒尊者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殺我音渺峰弟子?”
寇元白勉強站起來,朝伊韻兒大吼,開脫道:“我們?nèi)チ藳_虛道門,哪里有什么時間去殺那個小畜生,你們音渺峰簡直血口噴人!”
“滾!”
伊韻兒一點跟寇元白交流的意思都沒有,眼中光芒一閃而過。
這次閻欒看清了,揮掌擋在寇元白面前,只見一聲爆響過后,寇元白分毫未損。
“多謝師尊護我。”
寇元白低頭道謝,朝伊韻兒挑眉,滿臉的挑釁。
只是下一瞬,靈力的流轉(zhuǎn)在右手臂處被阻斷,同樣的痛楚來襲,“砰”的一聲中,寇元白的右手在體內(nèi)爆炸,斷做兩截,只剩下骨肉相連。
“啊啊??!這是什么妖法!”
疼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從來都沒有吃過這么大的虧,連對方怎么動手的看不見,自己就受了這么嚴重的傷。
那個女子雙眸冷漠無情,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祗一樣,竟然他的內(nèi)心中產(chǎn)生了一股恐懼感。
為什么……同樣是天人境,為什么察覺會這么大!
閻欒尊者的臉色已經(jīng)徹底變得難看了,在自己的保護下竟然還被對方正面施法得手,這無異于在是在嘲笑他的無能。
“伊韻兒,你這是在逼老夫?qū)δ愠鍪謫幔 ?p> 閻欒須發(fā)張揚,終于發(fā)怒了,衣袍上兩只妖獸圖案像是活了過來,空中傳來“嗡嗡”的蜂聲,一股山雨欲來的感覺降臨在在場所有人的心頭上。
“閻欒尊者,你不是已經(jīng)動手了嗎?”
伊韻兒甩出一張靈符,直接甩到天上,眾人沒能看清她拿出的是什么,待抬頭看去時,才發(fā)現(xiàn)那竟是追心化念符。
她竟然真的用了那張遭遇生死大敵時才能用的“仙”等級符咒。
閻欒雙目圓睜,想要像對待余玲妤那樣出手阻止,但是靈符燃燒,已經(jīng)是使用過的狀態(tài),他無力再改變什么。
伊韻兒做事竟果斷如廝!
“音渺峰眾人聽令,萬獸峰的八大尊者之一閻欒尊者,竟公然襲擊我等,已有一名弟子喪命,即刻撤離,不得貿(mào)然對抗,本次歷練不再繼續(xù),速回瓊道派請掌門主持公道!”
閻欒臉色大變,哪怕他是八大尊者之一,但如果將此事鬧大,就算不會受到處罰,也會損害他這一峰的名譽,導(dǎo)致以后入峰弟子減少,人才凋零。
“遵命!”六人領(lǐng)命,一臉警惕地看著萬獸峰等人,立刻御使飛劍就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