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那時仍是孩子的我來說，死亡并不是突如其來的事，它綿延了11個月之久，讓我去理解這件事到底意味著什么。
它是家里突然之間的寂靜，以及莫名多了的好些與宗教有關(guān)的書籍；
是奶奶和鄰居奶奶們?nèi)サ狡磕p著裝殮衣的不言不語；
......
藥的味道在不斷彌漫，浸染了一個四季的房間和屋檐。
……
我想，雖然吃的不多，但爺爺能吃得下去流食，他還在溫和地跟我講話，是不是就會到此為止，不再變得更加衰弱，可以長長久久的這樣下去呢。
我拉著爺爺?shù)氖?，還和原來一樣，他的小拇指指甲比我的大拇指指甲都要大好多。每次我這樣比給他看的時候，他都說是啊，你的手才那么小呢。
日子好像又變得平靜了，我開始期待著，爺爺這樣就能慢慢養(yǎng)好。
……
某天放學(xué)回家，照例給爺爺拔了針后，他對我說自己以后要是不在了，得要聽爸爸的話。
我想說不會的，爺爺你每天都吃東西，每天都靜靜的躺著，就好像每天都能這樣，怎么會有一天就真的不在了呢。
但我什么也說不出，只是流著眼淚。
爺爺也哭了，擦擦我的臉，又擦擦他自己的，讓我不哭，囑咐我以后要聽爸爸的話。
奶奶也哭了，哭得聲音很大，像是丟了寶貝的孩子。
那是爺爺生病以來我第一次見奶奶哭，她總是堅韌的，爺爺生病的日子奔波于前后，到處打探消息，準(zhǔn)備各種藥方，從未表現(xiàn)出任何一點(diǎn)泄氣和悲情，我只不敢想，她一聲不吭地為爺爺縫制裝殮衣服的時候，心里明知面對生活了幾十年的伴侶要離去的時候，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爺爺出殯的那天，照習(xí)俗奶奶是不能出門的。
她背對著屋門坐在炕上，不能回頭，嘴里要念著爺爺?shù)拿郑煌５恼f著“好了”，“走吧”，“別留了”。
送殯的出了院門。家里又變得靜悄悄了。
只有我知道，在那天人們走后，奶奶坐在炕上嚎啕大哭。爺爺躺過的地方變空了，奶奶哭著說，現(xiàn)在一想起你爺爺活著的那些日子，他心里得有多無助啊。
......
我在那個年紀(jì)開始思索死亡的意義。
我去翻看家里多出來的宗教的書，六道因果輪回沒有解開我的困惑，我仍不知道爺爺離開了我們會去到哪里。但我想正是在那個時候，佛學(xué)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顆種子，并在我之后的生活里不斷地提點(diǎn)我；
我自以為是地搜集了當(dāng)時流行的心理療法治療癌癥的案例，講給爺爺聽，妄圖想要通過讓爺爺正視每個人都會死亡的這件事，借用個人意志力來對抗腫瘤細(xì)胞。長大后的我才意識到這有多殘忍。
可他不怪我，他只是默默的聽著。
而這，是至今為止，我所能想到的，自己做的最最愚蠢和自責(zé)慚愧的事。
......
我仍說不清死亡的意義，它像是事物存在的一個節(jié)點(diǎn)，仿佛到了某個時間就會被觸發(fā)。
后來我漸漸經(jīng)歷了一些人和事，開始從生命的角度去理解它。
一些人經(jīng)歷了苦難，仍然堅韌著生活了下來，構(gòu)成了新的希望。幸存下來的孩子會長大、結(jié)婚、生下新的孩子，這很像樹木，只要沒有被連根拔起，留著一口氣，就又能重新生長得很茂密。只要慢慢的生長下去，就會有新的生命誕生，也會有經(jīng)歷了這一切的年長的人的離去，成為土壤和養(yǎng)分。大概人類就是這樣不斷延續(xù)著記憶和堅韌，一直一直，用這種方式存在的。
高考結(jié)束回去山東老家的時候，在爺爺奶奶以前生活過的院子里看到了一棵棗樹。那是爸爸和姑姑小時候喜歡吃的棗，直到現(xiàn)在它還在茂盛的生長，真好。
......
上一次給爺爺上墳，姑姑從鄉(xiāng)下趕來，帶著折好的大量金元寶和黃紙、白酒以及一瓶冰紅茶。
是爺爺生前喜歡喝但因為貴舍不得買，只在最后一天提出來說想喝一口的冰紅茶。
我看著，不覺又流下淚來。
逝去的人不會消失，他們被完好的留存于活著的人心中，并同那份活下去的期待和希望，繼續(xù)生長著。
死亡也不是完結(jié)，每個人都本來自宇宙星辰，在成為人之前，就已經(jīng)長長久久的存在著，不過是在經(jīng)歷這一遭后，塵歸塵，土歸土，又恢復(fù)到最初的狀態(tài)了。
我想，我們?nèi)栽谶@宇宙中，彼此陪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