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勰帝從靈隱寺回了行宮，直直走進書房。
案桌上的幾本折子他翻過不下百遍，始終未曾落下御批。
入春以來，膠州春耕屢屢受阻。知府葛淵上書稱膠州倒春寒冬致使六成莊稼凍死，請求朝廷下?lián)苠X糧助農(nóng)。
派駐山東的繡衣使者，暗中得令調(diào)查后回呈道：當?shù)胤职l(fā)的谷種乃是陳年舊種，農(nóng)民種下去，成苗不過三成。
銀臺司抄送回來的卷宗又有記載，部分上好水田出苗三成，當?shù)剞r(nóng)戶為求收成，集體將中等和下等田租賃給了藥商。
藥商？
“何吉安——”萬勰帝拍著折子喚道。
“奴在?！?p> “讓茍仲來見朕?！?p> 很快，茍仲頂著假耳跪拜在地：“微臣恭請圣安?！?p> 萬勰帝放下御筆，問道：“龍船的案子結(jié)了？”
這話問得很是奇怪。
蘇南式不是帶著聯(lián)名密信面圣了嗎？抓趙丏那日，不是讓自己去查趙丏的案子？現(xiàn)在又回過頭來問龍船刺殺案。
目的何在呢？
茍仲不敢托大，只道：“龍船案人證物證都齊了?！?p> 結(jié)論呢？
萬勰帝見他只說了前半句，更加厭惡他這油膩圓滑的模樣：“與明王有關(guān)？”
茍仲再次跪拜在地，這問題不能應承。
萬勰帝捋著胡子，嘲諷道：“你們誰都不想當惡人啊。少不得逼著朕來說這話?！?p> “微臣不敢。”茍仲額頭頂?shù)?，心想萬勰帝今日與往日大為不同。膠州春耕出的事，顯然是張家在挑釁。
結(jié)案容易，明王的罪名也容易定。但滿朝文武，誰能頂?shù)蒙蠎舨可袝奈蛔樱?p> 張家的門客、同窗、門生和故吏足有千人。大部分已在朝中身居要職，再加上張貴妃的后宮恩寵。這即便算不上自成一黨，卻也讓皇帝忌憚三分。
但茍仲早已有了對策。
“啟稟陛下，微臣有要事啟奏?！?p> “說吧?！?p> 茍仲從懷中取出一折，交給了何吉安：“銀臺司近日收到山東呈上的卷宗，膠州轄內(nèi)有民聚眾鬧事。”
“哦？”
“膠州因春寒誤了春耕，部分農(nóng)戶將土地轉(zhuǎn)租出去，以換一些錢糧來年交稅。但近日有一個洛姓的藥材商人。這藥商的女兒十分驕縱跋扈。顯然是第一次主事，帶著幾個家丁一到山東，就到處高價租用荒地，說是要種草金玲?！?p> “種草金鈴？”萬勰帝疑惑不已。
“是，她還命人從外地帶去了幾車草金鈴的幼苗，說是再不種，今年便要錯過了。銀臺司的人還將那葉片畫了下來，查證確實是草金鈴?！?p> “既然用荒田換了錢糧，又因何鬧事？”
“因誤了春耕，出了苗的稻農(nóng)，只能種稻谷，今秋收成難保。沒出苗的稻農(nóng)反而因因禍得福種了藥，還有人保收。不患寡而患不均。有些稻農(nóng)便去府衙找糧官告狀，說藥農(nóng)擅自改種藥材。幾百人便在府衙門口打了起來。”
萬勰帝沉吟不語。這場景似乎在哪里見過。
茍仲又道：“府衙便找了那洛家的藥商問話。這藥商的女兒雖是一個蠢笨的，卻有一個懂行的管事。此人十分熟悉農(nóng)事和律法。微臣進的折子里有他的陳詞，條理清楚，有節(jié)有度?！?p> 萬勰帝微微頷首，翻了幾頁，這管事說：“國法有制，因天災誤耕，農(nóng)戶可免部分糧稅。”
皇帝在心中冷笑，張家用的就是這一條。山東乃芮國第一糧食大省，膠州又占山東糧稅的八成。
這管事又說：“國法有制，若天災誤耕，稻農(nóng)可耕種其他作物，以求自給自足。”
這管事還對稻農(nóng)說：“你們地里出苗不過三成，剩下的七成土地，若愿意，可租給我們東家種藥材，可以當著知府葛大人的面，簽個字據(jù)，到收成時，我們收便是了?！?p> 看不出破綻，但整個事情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萬勰帝將折子再仔細翻了翻，很快便看到一個熟悉的字眼“陸超”。
原來是他！
皇帝的眼眸都不曾多流連片刻，想起靈隱寺住持方丈下的那一步棋。
是陸啟權(quán)啊！
陸啟權(quán)的經(jīng)濟之才，吏部曾有人推薦，是命人暗中考察過的。后又因他文采差些，又重商，吏部銓選便沒有他。
原本就是想把他放在戶部，他倒是自己提前去了。也好，看看他的能耐。
萬勰帝忍不住有些興奮，只想傳陸啟權(quán)來一問究竟。
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那里？不論他是怎么得的消息，他去了，便不是張家人。他可啃得動張家這硬骨頭？他準備怎么保今年糧稅？草金鈴里藏著何等乾坤？
“陛下——”得不到皇帝的回應，茍仲疑惑地喚了一聲。
“嗯?！比f勰帝抿了抿唇，道：“朕知道了。膠州若有動靜，隨時呈報于朕，朕許你落鑰后入宮之權(quán)。民生大事，耽誤不得。”
“微臣遵旨！陛下悲憫蒼生，實乃百姓之幸事！”
若是尋常時候，茍仲根本懶得應酬，今天他早就打好了這幾句馬屁的腹稿。不僅如此，他深知皇帝看到自己的假耳就心煩，還側(cè)了側(cè)臉，將假耳避開皇帝的視線。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
捋順皇帝的龍鱗，拿捏好分寸。
“陛下若無它事，微臣告退了?！彼従忂殿^行禮。
果然，萬勰帝叫住了他。
“烏斯藏來犯之事，茍卿可聽說了？”
“微臣已看了卷宗?！?p> “卿有何看法？”
“這烏斯藏雖是突然來犯，但他們糧草并不充沛。故而，微臣以為，賢豆國定在暗中慫恿支持。”
“可有退敵良策？”
“微臣久不上沙場，不敢建言獻策，但臣曾與烏斯藏人兵戎相見，他們以游牧為生身強體壯，微臣以為，若要出兵，需得擅高原馬戰(zhàn)者?！?p> “茍卿心中可有合適之人？”
茍仲假裝努力思索著，似乎想到一人，雙眼一亮，又隨即搖搖頭。
“微臣實在想不到極好的人選?！?p> 萬勰帝也想到了一個人。
最擅高原馬戰(zhàn)者，曾與烏斯藏人短兵相接過的，除了他茍家，就只有楊家。
楊家，楊妃的親兄長，端王的親舅舅，陜西總督楊政年。
讓楊政年帶兵入川，和端王共同抗敵？
萬萬不可！
“微臣還有一言——”茍仲佯作猶豫。
“你素來不是吞吞吐吐的人。說罷?！?p> “陛下現(xiàn)在在杭州，剛有龍船遇刺，又出了膠州的事，烏斯藏偏偏此刻來犯，時機太巧，著實透著蹊蹺?！?p> 萬勰帝默默在心頭嘆了一口氣。
茍仲雖惹人厭，但所言所慮，亦是自己所憂。
此時出兵，楊政年用不得、糧草雖能讓端王征，膠州又誤了春耕。少不得最后要從江南調(diào)糧，那又要倚重戶部。
繞不開的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