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順五年中秋夜,梅溪唐家堡中張燈結(jié)彩,一派熱鬧景象。
“估計趙昱明年中秋夜就沒有心思點(diǎn)什么長明燈了?!碧茝?fù)喝過幾杯酒,情緒很是不錯。
他按例在唐府主持晚宴,各家族長和宗老都聚在一起。
“趙昱為了修他的萬年陵,揮霍無度,涸澤而漁,今年上秋的稅賦比前年還多三成。除此之外,各地州府?dāng)偱傻膭谝垡差H為沉重。照此發(fā)展下去,天下早晚將亂!”秦月明嘖嘖道。
聞若虛這晚卻沒做聲,人又清瘦了一圈。他這一年里幾乎馬不停蹄走遍了九州,探查局勢。
按照他的預(yù)測,轉(zhuǎn)過年來,各地起義的戰(zhàn)火就會此起彼伏。
自己當(dāng)初誘導(dǎo)趙昱窮奢極欲、涂炭黎民,究竟是為了什么?聞若虛懷中是唐復(fù)剛剛給的第三顆白虎丹,還未讓伏穎兒服用。
“若虛,你走了一遭,認(rèn)為我們可在哪里起事?”唐復(fù)見聞若虛心不在焉,便拿話問他。
“大族長,如今形勢雖然已是箭在弦上,可我等不該先發(fā)——最早起事的必然會被朝廷集中兵馬剿滅干凈?!甭勅籼摴笆执鸬?。
“可是元四法近來苦于平定白族的叛亂,兵馬不足,早已盯上了唐家堡的這數(shù)千男丁。若是繼續(xù)待在這里,早晚會被他知曉我們暗藏兵馬,有所圖謀……”唐復(fù)嘆了口氣,他為此事已向雍州撥付了三十萬兩的人頭稅,才避免攪入其中。
“大族長不必憂慮,我明日帶一股族中精銳潛入臨夏,剁掉元四法的狗頭便是!”秦月明見唐復(fù)又問計于聞若虛,連忙搶話。
“若虛你怎么看,我們就地起事如何?”唐復(fù)對秦月明不置評價,繼續(xù)問聞若虛。
“不可。雍州的元四法、涼州的王渙長年與白族廝殺,兵馬極是驍勇,經(jīng)驗也足,更兼西域各城邦盤根錯節(jié),實(shí)在不是安穩(wěn)之地?!?p> “東進(jìn)幽云如何?”
“不可。幽云北鄰狄族大漠,又有公孫一家盤踞多年。公孫康的妻子是狄族王室的女兒,我觀望這兩家只要一有時機(jī)就會聯(lián)手拿下北方,甚至飲馬京畿?!?p> “其他地方呢?”唐復(fù)對聞若虛當(dāng)眾潑冷水有些掛不住臉,語氣也冷了下來。
“青徐近年澇災(zāi)頻繁,流民四起。此外,楚州自醴王趙仁平定黎人九寨后,官軍嚴(yán)密把持各個要道,想混進(jìn)去也不容易。京畿和江北更不用說……”聞若虛話沒說完,只見秦月明拍案而起。
“大族長問你可以去哪,你卻這也不可,那也不可!”
“讓若虛把話說完!”唐復(fù)橫起眼睛瞪著秦月明,眾人都暗暗吃了一驚。
“漢州。此地民生富足安逸,沒有外族侵襲,東與京畿之間有秦嶺阻隔,西與雍涼有三關(guān)為隘,順大江而下就是楚州千里腹地,進(jìn)可攻,退可守,算是一塊福地。”聞若虛朗朗說道。
“那到漢州之后呢?”唐復(fù)面色變得和緩起來。
“我經(jīng)過藍(lán)田縣時發(fā)現(xiàn)終南山地勢險峻,是個天造的要塞。山上有一處修仙問道的星圖宮,可以作為我等潛伏之所?!?p> “不錯,不錯。今年入冬前,我族精銳之士就南下漢州,至于和星圖宮原主的交涉還要盡快做好?!碧茝?fù)如是下了令旨。
“遵命。我曾與星圖宮的道長有過坐論之交,此事當(dāng)是不難。”聞若虛說罷拱手。
酒過三巡,聞若虛自唐府出來,趕忙回到聞府,不想讓伏穎兒一個人清冷。
“穎兒,我今晚按例要去大族長那里赴宴……”聞若虛叩門而入,見伏穎兒正坐在桌旁發(fā)呆,心中不免酸楚起來。
“聞公子能想著來看我,我就很是知足了?!狈f兒將他讓到座位上,楚楚垂首而語。
“對了,穎兒!這是今年的丹藥,你現(xiàn)在就服下吧。”聞若虛從懷中掏出一個玉瓶放在桌上。
“公子為了這顆丹藥做了不少為難之事吧?”伏穎兒抬首注視著聞若虛的眼睛,被他輕輕避過。
“穎兒你想多了,這只是我族現(xiàn)成的溫補(bǔ)丹藥而已,我取來一些哪里會有什么為難?”聞若虛搪塞。
“公子你的眼睛騙不了我……”伏穎兒喃喃。
“穎兒,你自打到了唐家堡以后像是變了一個人,倒沒有你我初見時那般凌厲了……”聞若虛笑著想轉(zhuǎn)移話題。
“公子你可就是當(dāng)年名震江湖的梅溪小小生?”伏穎兒驀地問道。
“我就知道你早晚會這么猜,如今回想摘掉長明宮燈這樣的事,卻顯得我太過幼稚了吧?”聞若虛撓了撓頭,面色微紅。
“梅溪小小生在前年上元節(jié)發(fā)出三個愿誓,一摘長明燈,二斬二人頭,三是遍訪青云大榜上的九位絕色佳人。我卻想知道公子當(dāng)初在刑場上將我救下,是不是為了完成最后一個約誓。”
聞若虛只是笑了笑,根本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遙想自己出身軒轅世家,才名貫通九州,按著百通子《青云集?麗人》上的排名,逐一拜訪那些女子,還在江湖上揚(yáng)言待到遇見第九個麗人,便要娶她為妻。
麗人榜上的絕色美人中,有世家大族的千金,也有王侯將相寵愛的番妃,有絕技青樓的頭牌,也有隱居山林的仙子。
聞若虛雖然一一照面,可都是君子作為,相交之時點(diǎn)到為止。
而讓他最難忘的是前往西域?qū)ふ野裆献詈笠蝗恕心菘晒披惖脑率吓印?p> 那時聞若虛剛剛在江北見過排在榜上第八位的一個大家閨秀。
兩人蕩舟湖上,畫舫之中音律相諧,可他心中惦記的卻是最后一次見面。
“聞公子與我邀約在這里相見,卻不知為了何事心神不寧?”佳人一臉黯然,暗想自己的容貌和才藝竟不能叫面前這個男人專心。
她彈奏了一曲江南小調(diào),明明有幾個和音慢了半拍,抬頭看聞若虛的表情卻發(fā)現(xiàn)對方全然沒有察覺,臉上還掛著贊賞的笑意,眼睛卻一直飄向窗外。
“聞某自是迷醉于姑娘的音律之中,一時間浮想翩翩而已?!甭勅籼摶剡^神來,抱歉地拱手致意。
“我想聞公子沒說實(shí)話吧?”佳人掩面輕笑道,“我倒是聽說公子這段時日一直忙著與麗人榜上的女子一一見面。若是如此,我排在第八位,公子見到我之后便算是完成了任務(wù),要去西域找自己未來的夫人了吧?”
“聞某這次拜訪絕非故意唐突姑娘,此刻出神也不敢敷衍姑娘,至于要娶第九位女子為妻更是一時誑語,姑娘見笑了……”聞若虛苦笑。
他未曾想到面前這個女子不但容貌雋秀,才藝不凡,更是心思細(xì)膩,一語道破自己心中所想,臉色剎那間變得局促起來,再沒半點(diǎn)灑脫之氣。
“我并非取笑公子,相反倒是羨慕公子瀟灑于塵世之間的模樣。時候已然不早,無心之曲,即便再多聽幾首也是無趣。還請公子早些赴約,回來時若還路過江北,也好和我講講西域的見聞?!奔讶苏f罷收緊琴弦,翩然施禮從容送客。
與那佳人匆忙告辭之后,聞若虛就地上路,車馬輾轉(zhuǎn)顛簸兩月有余才到了西域月氏。
他本以為妮可古麗既然是西域第一美人,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興致勃勃地尋遍天山以北的數(shù)十個城邦村落,耗時月余卻沒有絲毫的線索,終于心灰意冷。
聞若虛一來與當(dāng)?shù)厝搜哉Z不通,二來不適應(yīng)山地中的稀薄氣候,決定打道回府。
就在他準(zhǔn)備動身的前一天,偶然從一個老獵戶口中得知“妮可古麗”并非某個姑娘的名字,而是圣山之南一片湖海的名字,當(dāng)?shù)卣Z言里的意思是圣潔無暇、絕美無二。
聞若虛聽到這個消息,心中即刻了然,難免哭笑不得。
想必百通子遠(yuǎn)在萬里之外,只是輾轉(zhuǎn)幾手聽聞這個西域傳說,誤以為妮可古麗是西域的一個花魁姑娘,才把她列入那個排名,以求榜單齊全無偏。
聞若虛得知這個真相之后,半是失落,半是坦然,返程之時還是特意尋得一個當(dāng)?shù)氐南驅(qū)?,帶他繞路到那圣山湖海,到底是想看看傳說中的風(fēng)景到底多美。
天色如水,水色如天,青松丁翠,雪峰綿延。聞若虛一到那里便著了迷,仿佛整個身體都融進(jìn)了那一抹湖光山色之中。
他獨(dú)自一人坐在湖邊,幾個晝夜都不想離開,時而望著遠(yuǎn)處巍峨的雪山發(fā)呆,時而聽著腳下起伏的波濤入神,餓了便捉些魚蝦,渴了便俯飲湖水,只感覺自己與天地合為一體,說不出的安寧祥和。
有的時候,他若不是遠(yuǎn)遠(yuǎn)望見不知是巖羊還是雪豹跋涉的蹤影,天空中蒼鷹翱翔而過,似乎早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一個活人,而是這山湖之間的一顆草木、一塊石頭。
他心中暗暗感嘆,向來只有用山水來比喻女子的純潔柔美,卻沒有人想到用絕世佳人來贊美山水。世間再美的女子與恒宇相比不過曇花一現(xiàn),到底會有人老珠黃的一天,而這雪山湖海卻能經(jīng)歷千萬年而容顏不改,無論是否有人欣賞都自得其境。
到了第七日,聞若虛心滿意足想要離開,卻看到遠(yuǎn)處一個少女披著夕陽的余暉,正牧羊而來。
待到她走近時,聞若虛驚覺此女雖然戴著面紗,也難以遮掩她那瑰麗晶瑩的相貌,五官精致,膚色如雪,嬌小的身體套在羊皮襖子里依舊顯得輕靈柔美,尤其是一雙湛藍(lán)的眸子,仿佛將那天空和湖海盡皆收容,讓人只想墜入其中,再不出來。
聞若虛在那一瞬間便可確定,這樣的人物上天幾千年也不會造出第二個來。自己誤打誤撞遇見,卻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那少女面色清純,眼神懵懂,年歲絕不會大。
她見聞若虛怔怔看著自己,反而再走近些才停下腳步,輕輕摘下面紗,歪著頭向聞若虛燦然一笑,似乎在問是否要她幫忙,這個姿態(tài)卻更讓他徹底失了魂。
待得聞若虛看見她的全貌,更是一陣難以名狀的悸動,只覺這里讓自己足足流連迷離七日的景色,此刻只不過算是她的粗糙陪襯罷了。
聞若虛暗想,天下男子無論是誰見了這般絕色天女都會本著心性按耐不住,只想據(jù)為己有??墒撬言谶@山湖之間滌蕩數(shù)日,自是悟出了一個道理:這個少女在此間山湖之中才顯精彩,正如山湖立于此間天地才有靈韻。
聞若虛想表露仰慕之意,只恨自己與她言語不通,一邊說話一邊比劃,可少女只是笑著搖頭,根本不知道面前這個須發(fā)散亂的外族過客經(jīng)歷了什么,又為何見到自己會如此激動。
最后,聞若虛驀地想起什么,用力指了指她,激動地大聲說道,“妮可古麗、妮可古麗!……”
那少女一愣,隨即泯然一笑,該是以為這個人在提醒自己要做參拜,轉(zhuǎn)即看向那片湛藍(lán)的湖海,睫毛微闔,雙手合十,朝著湖海對面的圣山虔誠地做了一個拜禮。
聞若虛看著少女的側(cè)影,只覺自己到了虛空之地,無憂無懼,心念即至,快要感動得落淚,竟不自覺地學(xué)著少女的樣子做了拜禮。
聞若虛和那少女從偶然相遇到揮手告別不過一刻,可心中卻是波瀾不斷,他不禁哂笑自己信誓旦旦要娶妮可古麗為妻,可真遇見了仙女,卻連話都未說幾句。
聞若虛出了西域之后,一路奔馳,萬里向東,徑去瑯琊無上峰找到了百通子,講述了自己追尋妮可古麗的這番經(jīng)歷。
百通子聽罷也連連稱奇,到底將“妮可古麗”從麗人的排名中撤了下來。此事一時間傳為江湖上的奇談,影響更遠(yuǎn)勝于聞若虛真地迎娶了西域美人。
青云大榜自樹立以來人有生死,名無空缺,百通子不得已才把伏穎兒的名字補(bǔ)在了妮可古麗的那個位置。
時光荏苒,事隔一年,聞若虛到此刻也不知道自己與伏穎兒的這段際遇到底是天定的緣分,還是自己執(zhí)意履行當(dāng)初的承諾要娶麗人榜上的最后一位。
只是他始終堅信,伏穎兒就是他心中的那片“妮可古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