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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羆傳

第59章 巫神

熊羆傳 熊羆君侯 4171 2021-06-20 22:30:00

  亥時三刻,雨小了不少,天色卻更加陰沉,地面上升騰起紫灰色的霧氣,站得再高也看不得五丈外光景。

  左盟主克格武的侄子茶度夏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在北城門的望樓里,驚恐地看著天際的風云劇變。

  他一刻前已讓心腹人把巫神請過來說話,此刻巫神正陰森森站在他的面前。

  “巫神,剛才天阿爸怒了,降下了大雨,你可知道是誰惹惱了他老人家?”茶度夏不敢抬眼看巫神,低著頭,雙手顫顫巍巍地擺弄著一把匕首。

  “叔父還在為狄人的活路日夜不休地廝殺,子侄卻在夜里進了嬸母的氈房,天阿爸看到自然就怒了?!蔽咨癜l(fā)出沙啞蒼老的女聲,聽上去該有四五十歲。

  她身披獸鳥皮毛的雜色大氅,帶著白鐵的面具,面具上雙眼的位置有兩個空洞,黑漆漆中閃著兩點精光,像是能鉆入對方的魂魄。

  茶度夏的臉色變得死灰,他料到巫神是無所不知的,但還是期望她會說,是因為狄人屠戮了城里的華人遭了天譴之類的讖語,他沒見過天雷焚身,卻見過叔父斬馬刀下有多少亡魂。

  自從前一夜進了嬸母的氈房,茶度夏就不停地后怕,巫神平日里一直在左盟主的身邊,倘若左盟主也問起天象來,巫神并沒有任何理由為他隱瞞,這也是他為何要把巫神請到這里。

  “我既然已經是個惹惱了天阿爸的罪人,也不在乎多殺一個他的仆人了?!辈瓒认呐e起了匕首。

  “你自然可以殺了我,我也不記恨你,反而會真心地謝你。即使我在人間對天阿爸侍奉得不好,走后回不了天國,大不了做一個游魂,也比你們一會兒被華人剮碎了丟進地獄要好許多?!蔽咨裾f著竟從容地往前走了一步。

  “南京城如此堅固,華人那千百人的兵馬,哪里能打進城來!……”

  巫神站在那里不言語。

  茶度夏剛要揮出匕首,驀地停了下來,因為他知道這么多年來,巫神的預言從未失準。

  “那我還能活么,我叔父還能活么?還有,阿麗塔……我的嬸母……”茶度夏丟掉了匕首。

  巫神依舊沒有答復。

  茶度夏頹然跪在了地上,終于放棄了抵抗,雙手恭敬地貼在巫神的腳面上。

  “你的叔父未必會死,其他的狄人大多能活?!蔽咨袼埔蛔鹚芟褚粍硬粍樱哉Z里仍沒有半點起伏,但言語中已是在寬慰茶度夏了。

  “大盟占據(jù)幽云這么久,殺了那么多華族,天道軍攻進來我們豈能活命?。刻彀诌@是要把我們都趕到地獄里去,哈哈,哈哈哈!……”

  茶度夏發(fā)瘋般重新拾起匕首,倏地站起身來,跌跌撞撞跑出了門,一晃身的功夫就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中。

  子時一刻,南京城的中軍大帳里,一個虬髯大漢坐在狼毫皮的椅子上,身旁站著三五個魁梧的衛(wèi)士,也都一臉的胡子。

  大漢的對面正跪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伏在地上,身體不住地發(fā)抖。

  “阿麗塔,我很欣慰你能把昨晚的事主動告訴我。”大漢面色平和,正用鹿后頸的皮子細細地擦著一柄足有三尺長七寸寬的斬馬刀,刀是精白鐵所鑄,看上去足有二三十斤分量。

  “天阿爸因我和茶度夏的丑事憤怒了,降下了天雷和暴雨。即使我不說,巫神也會說,即便巫神不說,我也不能帶著罪繼續(xù)侍奉大汗了。請大汗念在我伺候過你的情分上,務必賜個全尸給我,好恩赦我的魂魄不墜地獄?!迸踊?。

  “阿麗塔,茶度夏是我的侄子,和兒子一般。你不是他的生母,年紀又輕,將來哪一天我死了,如果他愿意收養(yǎng)你,這在我們狄人的規(guī)矩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克格武言語溫柔,全然沒有憤怒。

  “大汗快別說了,我現(xiàn)在難過得要命。撕開的羊皮無法縫好,打碎的瓷器不能復原,身子被玷污的女人不能再侍奉高貴的主人,求您還是發(fā)善心成全我吧?!?p>  女人從懷里掏出早已備好的一條羊毛編成的長巾,雙手恭恭敬敬地把長巾攤在了身前的地毯上。

  “阿麗塔,此刻還說什么叔侄、什么夫妻,你我的命運在這個年代都像草原上的駝羊,不是喪身在狼口,也會死于獵人的箭駑之下。狄人活著本就不易,又何故相恨相殺呢?”

  克格武放下了斬馬刀,疲憊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他不知這句話是在問阿麗塔、問自己,還是在問大盟那些終日忙于勾心斗角、彼此傾軋掠奪的貴族。

  “可是……”女人的話還沒有講完,帳外跑進來一個渾身濕漉漉的衛(wèi)士,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喊道,“大汗,北城門一刻前丟了……”

  “哦?到底是熊羆軍啊,當初中原華人皇帝的三十萬勁旅都不能抵擋他們,我們這個南京城又算什么呢?!笨烁裎鋰K嘖道。

  他忽然一臉輕松,站起身來,走上前幾步把女人扶了起來,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撫,心里卻想此時需要安撫的其實是他自己啊。

  當初克格武帶著五萬精騎到了中都城下,本來有機會為狄人拿下中原之地,卻被大盟中的宵小之徒栽贓陷害,不但恨恨撤兵,無功而返,大部精銳也被召回大盟駐地。

  如今留在幽云的幾千人馬是決計抵當不住天道軍的,自那時起,克格武便知道自己或許再回不去了,即便丟了南京負罪回去,等待自己的也將是對手的陰謀陷害。

  他曾設想過無數(shù)種自己的死法,其中最難接受的就是死在狄人內部的卷斗之中。

  那個報信的衛(wèi)士見大汗不言語,便仍舊死僵僵跪伏在地,一動不動,在遇到天道軍之前,他們跟隨著大汗征戰(zhàn)多年,從未遭遇敗績。

  “對了,他們是怎么攻破城門的?”克格武仍不見有絲毫的驚慌,當年的中都城都可以被天道軍一舉拿下,南京城自然不會守住。他此刻發(fā)問,只是有些好奇熊羆軍的手段。

  “勇士之中出了惡狼一般的叛徒,大汗的侄子茶度夏帶人打開了北城門,將敵人的先鋒放了進來!”

  那個衛(wèi)士本來不敢開口,猶豫了好一會兒,猛然抬起頭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這句話。

  “哦,我的孩子啊……”

  克格武轉身回到座位上,側頭撫著自己的戰(zhàn)刀,過了幾個響指的功夫,又驀地問道,“巫神去了茶度夏那里,怎么這么久還沒回來?難道……”

  “巫神從茶度夏那里出來后就不見了蹤影?!毙l(wèi)士一五一十地回道。

  克格武聽罷,低首沉吟,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不要現(xiàn)在就去派一股快騎,去把茶度夏殺掉?”衛(wèi)士心里雖然這般打算,卻還是要得到主人的同意。他們跟隨克格武時日已久,知道他對這個侄子比自己的兒子還要疼愛,也知道他在關鍵時刻能夠大義滅親。

  “算了,如今再去追究這些已經沒什么意義了。你去傳我的將令,所有武士不要主動與華軍交戰(zhàn),只要保護好城里的女人和孩子就好……”克格武嘆道。

  衛(wèi)士得了命令,狠狠磕了一個頭,然后起身跑入雨幕之中。

  “原來如此……倒也不錯……與其全都戰(zhàn)死,不若這樣賭一場……”

  克格武若有所思,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又和身邊的武士吩咐道,“你們想辦法把阿麗塔送到茶度夏那里吧,能走就讓他們兩個走,誰也不許阻攔,我想一個人和天阿爸說說話?!?p>  克格武說完話,揮手遣散了帳中的武士,倚在座位上倦倦閉上了眼睛,他不想看武士們挾著自己的女人走出大帳的樣子,仿佛此刻已到了訣別之時。

  數(shù)月之前,克格武率軍與天道軍隔中都相望,倘若開戰(zhàn),勝負難斷。誰曾此時,自己只剩下一千余殘敗人馬守著這座孤城。

  或許是天阿爸的安排,或許是族人的陰謀,總之自己是時候該上路了。

  “你出來吧。”克格武待到帳中再無他人,突然又睜開了眼睛,回頭看向身后的幕布。

  在燭火的照射下,幕布上依稀投射出一個細長的身影,如沙蛇般在那里逡巡。

  巫神腳步輕盈地閃了出來,臉上依舊帶著那白鐵面具,身上的大氅已不知去了哪里,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青衣,更顯出玲瓏的身材來。

  “大汗。”巫神恭敬地繞過他,站在臺下。

  “聰明的姑娘,你不是我們的族人,此刻也再不必稱呼我作大汗,直接叫我克格武便好了。”克格武坐在那里,流露出真誠的笑意。

  “你是何時發(fā)現(xiàn)巫神被掉包的?”“巫神”那本來陰沉可怖的嗓音忽然變作了輕靈躍動的少女聲音。

  “你只知道巫神是狄人天阿爸的仆人,卻不知道她也是茶度夏的生母。每個母羊都用生命護著羊羔,巫神是不會泄露那件事情,把自己兒子置于死地的。”克格武輕快地給出了答案。

  “那我斗膽猜一下,茶度夏的生身父親可就是大汗?”少女說著索性摘下了面具。

  她至多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面色極為白嫩,巧眉云鬢,鼻尖高挑精致,眼窩微微向內凹入,一雙眼睛透著淡茶般的淺亮顏色,像是能夠映射萬物。

  誰能想到那可怖面具下竟藏著一個不世出的美人。

  “不錯,姑娘果然伶俐過人,思路敏銳?!笨烁裎涠嗽斨媲斑@個少女,皺起眉不禁有些疑惑。

  “我本來以為姑娘是華族,可看長相卻也與我們狄族相似?!?p>  “我的父親是華族,母親是狄族,所以才說得一口流利的狄語?!鄙倥峒吧硎乐畷r語氣平常,情緒卻難以掩飾地暗淡下來。

  “既然如此,姑娘也算是我們狄人的同胞,緣何執(zhí)意要為天道軍做事?”克格武拿起關切的語氣探問。

  他眼前這個少女容貌俏麗,心思靈動,第一眼看去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感,像是族中的后輩一樣可愛,如此佳人卻為敵人所用,他多少感到有些惋惜。

  “若是非要說起此事的淵源,還要拜大汗所賜!”少女昂首對道。

  “哦?愿聞其詳。”

  “當年大汗聯(lián)和公孫朗攻占幽云全境,本來約定雙方各取一州,可你卻背信棄義將公孫朗斬殺在這南京城外,占據(jù)了整個北疆??蓢@公孫一氏自漢末苦心經營北地數(shù)百年,卻察人不明,引狼入室,全族老幼家丁七百余口盡被梟首,曝尸城外,這南京城外的河水至今還飄著血腥味?!?p>  “姑娘所說卻是我的罪孽啊……”克格武聽罷,仰頭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扯拽著頭發(fā),神色變得極為痛苦。

  若問他此生最后悔做過什么,便一定是這少女所述之事。

  當年公孫朗身為族長,氣度非凡,更具雄心。他自幼周轉于北疆各族之間,后來迎娶的也是狄族一個頭長的女兒,論著血緣還是克格武的堂妹,克格武也因此與公孫朗開始有了聯(lián)絡。

  當年北疆流傳著一句話:狄刀莫遇克格武,華槍無人勝公孫。兩人皆為當世豪杰,性情更是相投,成了拜把兄弟。

  兩人奪取幽云的約定本來是真,可攻下了南京城之后,狄人大盟中的敵對勢力一來起了貪心,二來想借機損壞克格武的名聲,慫恿盟主連下了九道金令逼他就范。

  雖然盟主是自己的親弟弟,可狄人的規(guī)矩向來嚴苛死板,只要不從盟主命令,無論是對是錯,都是反叛所有族人。

  無奈之下,克格武只好假意設下宴席,邀約公孫朗慶功,忍痛當席將其斬殺,又命部下連夜捉拿公孫家族盡皆處決,以防死灰復燃,將來鬧出變數(shù)。

  “大汗可曾想過,即便你當年打算斬盡殺絕,公孫家到底還是逃出了一個后人?”

  少女眼中噙淚,這些天來的潛伏,或者說這些年來的隱忍,終于在這一刻得以發(fā)泄。

  “還好姑娘得活,減輕了我的罪孽。今日得見公孫后人,我是萬分高興的……”克格武終于想明白這少女的身世,他說的這句確是真心話。

  這些年來,他在夢里還會常??吹疆敵跆帞毓珜O一族的凄涼情境??烁裎涓坏籼妹卯敃r跪在法場上看自己那冰冷絕望的眼神,那也是他在戰(zhàn)場之外第一次對狄人同胞下手。

  自那年后,每到公孫一族遇難的日子,克格武就會用匕首在自己的身上剜下一塊肉來祭奠,可心里卻始終得不到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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