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聞羽這個人,叔父曾對自己講過他父親的事情。
寧豐一開始以為聞羽該像他父親是個清明上進的少年,可還沒等見面,聞羽不思進取、不理正務,終日在元春大街尋花問柳的消息便在中都傳開了。
然而即便如此,李求真也從未貶罰過這個人的官爵。
寧豐想來,這其中的機巧全在一顆長生丹藥上。
“可惜先帝輕信人言,以為有四獸的丹藥就能長生,卻不知那秘術須五行調(diào)和才有效,少了中方,服了殘方,非但不能長生,反而會毒發(fā)送命……”
李求真說到“可惜”之時,語氣卻極為平淡,到后來講到“五行”時,又回復到最開始的亢奮狀態(tài),臉上的紅光更加明顯。
這個細節(jié)被寧豐看在了眼里,心中不禁更加郁結。
他不想李求真變成第二個李天道,無緣無故地死在丹藥之上,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此刻并沒有足以勸阻他的理由。
寧豐心里清楚,上古的傳說尚且不論,自始皇帝開拓六荒、一統(tǒng)天下以來,歷朝歷代的皇帝沒有一個不追求長生不老。
自劉漢以來,修行現(xiàn)世福壽的道教逐漸取代了講求來世果報的佛家,在皇家的地位也逐日高升。漢末的張陵父子更是以道教起事,一度成為了割據(jù)一方的霸主。
數(shù)百年來,只要是百仞之山,必有修仙道觀,不計其數(shù)的道家術士取五行之物煉丹,給皇帝研制長生不老的丹藥,有的因此得了富貴榮華,也有的被處以車裂重刑。
“朕當然知道服用丹藥延壽之舉,乃是違背天命,所以即使堅持服食也只能到九十九歲,百歲那年會有天劫,過了天劫則可以繼以丹藥續(xù)延壽,直到下一個天劫……而今要修的天陵便是讓朕渡過這第一個天劫所用。”
李求真說話的當兒,眼神已然飄到窗外,仿佛看到千里之外的終南山上,一座恢弘的宮殿正拔地而起,居于云端之上,只見霞光籠罩四野,仙女翩然而列,天地萬象只護佑他一人。
“圣上,天陵的規(guī)制已然超越了始皇的驪山大墓,如此施行下去恐怕傷了天下根本?!?p> 寧豐雖然不相信真地有長生之術,可按照李求真的意思,這座天陵非但要修,而且只是他萬年長生的第一座陵園,若是此后還要修建更多的工程,恐怕大平也要步暴秦的后塵。
寧豐知道自己這番頂撞,李求真定然不悅,可憋在心里不說,卻又實在難受。
“豐哥不必擔憂,我自小便跟著你學過珠算之法,自然也是懂得這往來進出要平衡的道理。天陵耗資雖然億萬,可也分為七八十年,每年消耗不過千萬兩上下。當然這只是挖掘地基和采集物料的預算,加上人工雜費該是會翻一番。國庫雖然會吃緊些,可也不會全從其中撥付,雍涼、青徐、幽云和楚州的賦稅只要提高三成,甚至不必動用國庫多少存銀。”
李求真對寧豐一再的頂撞仍然沒有任何不悅,還班門弄斧地和寧豐算起細賬來。
寧豐聽罷只是點頭,卻沒吭聲。他心里自然清楚這套算法絕非李求真自己勾勒出來的,而是有人給他出了主意。
寧豐身為萬里挑一的商事奇才,凡事都是按著商人的習慣去剖析因果、洞察走向。
按照李求真的這套辦法,先看不從國庫撥款這項,戶部就少了很多壓力,也就多了貪墨的機會。
在九州加稅避開了漢州和江北,除了皇家直接征收稅賦的江北,漢州是劉鶴群的封地。
同時,其余七州加稅之后,百姓必然抗捐暴動,四位鎮(zhèn)國公便有“好日子”過了。
如此推斷,這一定是劉鶴群以強化中都皇權、削弱邊地勢力為誘餌,讓李求真如此決斷,而這背后最大的受益者卻是他自己。
“圣上,我這些年管著三十余個府縣的大莊,下面又有六百余家店鋪,無論是虧是盈,皆我一人決斷。因此,我每日要看幾十本賬冊、數(shù)千條流水。”
“如此說來,豐哥平日辛苦……”
“我想說的是圣上即便要修天陵,也要自己根據(jù)眼下的形勢作出決定,不要聽他人鼓噪?!?p> “豐哥的意思朕已知曉了?!?p> 寧豐點了點頭。他如此提醒,只是不想直接提出反對劉鶴群,讓李求真猜疑自己一個商人與當朝右相有什么嫌隙。
叔父在成為國丈爺之時,再三叮囑寧豐,不要干涉朝政。
寧豐清楚,歷朝歷代中外戚極是最受恩寵、權勢極大的團體,同時往往下場也最為悲慘。
正如只兩漢一朝,先有呂后、竇后,后有王莽立新,就是最好的例子。
李求真已登基十二載,一直處于劉鶴群的壓制之下,倘若有了翻身的念頭,定然會找寧家?guī)兔Α?p> 到了那個時候,寧豐只要被迫涉身黨政之中,就會違背叔父的告誡了。
“豐哥,你對這萬年陵的圖紙有何看法?”李求真看著寧豐陰晴不定的表情,不知道對方在想什么,于是又說到了天陵。
此前,李求真已派內(nèi)監(jiān)把圖紙送給寧豐看過,只是沒有得到任何回復,借著機會也想聽聽寧豐這個商人的意見。
“圣上,我之前看過圖紙,雖然不太懂得工程營建,可也能看出那天陵氣勢恢宏,據(jù)山間險要之地,霸兩河匯流之處,確實是有帝王氣象,卻不知是哪個高人繪制?”寧豐這時倒是實話實說。
“自是青鸞獻給朕的。”李求真聽到此番評價,自是一番得意。
“圣上說的這些,難不成是當年從祥鳳郡主那里得來的?”
“正是!”
寧豐到這心頭不禁一凜,他的頭腦極其清明,一時間原本混沌不堪的信息里逐漸匯集出一條時斷時續(xù)的線索,可以將一些看似獨立的偶然事件聯(lián)系到一起。
當時正是永平九年夏至子夜,也是在富鄉(xiāng)侯府。
寧豐那時剛剛正式接管家中所有生意,在后堂審過一整天賬目,正要歇口氣,就聽見后門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開門發(fā)現(xiàn)來者正是當時的三皇子李求真。
“豐哥,救我!”李求真一見到寧豐就撲在他身前,滿臉都是驚懼,“求業(yè)他……他今晚死在詔獄里了!”
“該來的終究躲不掉,罷了,罷了……”寧豐強忍住心中的悲痛,扶著李求真進了后堂廳里。
闔上了門,寧豐給李求真倒了一碗清茶,“求真,此時你該更鎮(zhèn)靜一些,坐地惶恐是沒有用的,自從求業(yè)被廢那天起,他便已逃不開這結局了……”
“求業(yè)死了,父皇肯定又會立我做太子……豐哥,我不想和大哥、二哥落個一樣下場,救救我!我還不想死啊……”李求真緊緊抓著寧豐的衣袖,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寧豐嘆息了一聲,放在別的朝代,太子之位即便兇險,也本該是諸位皇子拼命爭奪的,誰能料想這堂堂大平的東宮,竟成了一座無可幸免的斷頭臺。
寧豐想了想,柔聲安慰李求真道,“按大平律例,求業(yè)喪期一時未滿,朝中對于立哪位皇子也自會有些爭議,立儲之事或許沒你想得那么快?!?p> “父皇余下的諸位皇子中,只有我過了祭酒禮,他早晚會立我做太子的!”李求真臉色臘白。
“此事只能看天意如何,卻非人力所能干預了!”寧豐沉吟,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見李求真接近崩潰,只好接著說道,“我前年隨叔父到中都南邊一個縣城訪親時,聽說當?shù)赜袀€女子出身泰山道家,本領甚是奇異,可以通靈鬼神,對這世間百事無所不能看準。如今事態(tài)緊急,我立馬著人將她請來,咱們自可聽聽此事吉兇?!?p> “豐哥,都什么時候了,你還信這江湖騙術???”李求真一聽就急了起來,臉色由白轉(zhuǎn)紅,氣都喘不均勻。
李求真深夜造訪,本來想讓寧豐給自己出個主意,誰料對方竟然談論起鬼神來。
“此時你我也沒其他辦法,權且死馬當活馬醫(yī),總比坐以待斃要強!”寧豐語氣決絕,不容置疑。
“好,好,全聽豐哥的……”李求真帶著哭腔。
寧豐又是好生安慰李求真一番,心下卻暗自嘆息。
李天道自永平六年起,驀地變得極為孤僻乖戾,前兩個皇子都算是恭孝仁義之人,卻先后無端被廢,慘死獄中。
照此發(fā)展下去,這皇帝將諸皇子依次除掉,將來又要誰來繼承大統(tǒng),難不成他可以一直在這龍椅上坐下去么?
翌日卯時,李求真和寧豐在富鄉(xiāng)侯府焦急了一整晚,終于等來了邀約之人。
坐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長相極為白凈清秀的女子,年歲該是不過二旬,豐美的長發(fā)綰個雙云型的髻子搭在肩上,一襲大紅的錦袍襯得她的顏貌和身形美輪美奐,眉目間更有一種異域的妖嬈。
若非事先知道來者是誰,李求真定以為面前的這個佳麗是父皇后宮里的番妃。他一時間看得眼睛都直了,竟然忘了連夜快馬找她來這里所為何事。
“不知如何稱呼姐姐?”李求真按捺不住開口問道。
“三皇子,民女自幼在泰山隨仙人修道,俗姓早已不用,只留道號青鸞?!蹦桥涌羁疃?。
“青鸞姐姐……”李求真一來有些癡醉,二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始問自己的事,只是嗤嗤。
寧豐見狀,只好在一旁接過了話頭,“此番唐突找青鸞姑娘來,實在是事出緊急,萬望見諒……”
“若是民女猜中,昨夜紫薇垣乍裂而后漸趨復合,此象當主儲君更迭,照星象上看當恭喜三皇子將晉東宮,不日即登大位?!鼻帑[雖嘴上如此說,卻絲毫沒有恭喜的神色。
寧豐聽后著實吃了一驚,雖不知她是真地參破天象,還是消息靈通,卻一開口就說到了關鍵。
于是寧豐也不繞圈子,直接問道,“青鸞姑娘想必已然知曉,三皇子的兩個兄長先后立為太子,卻都被廢入獄,命不得活,如今這般形勢實在緊急,卻不知我等該如何處置是好?”
“寧公子,三皇子,我既已然說了恭喜,二位又何必苦惱?”青鸞坐在那里憫然一笑,語氣依舊落落得體、不溫不火。
這時,寧豐和李求真又細細回味了她之前說的話,才驚覺其中要點并不是“三皇子將晉東宮”的前半句,而是在“不日即登大位”這后半句上。
若要此言成真,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李天道忽然駕崩,二是李求真弒父篡位。
無論哪種情形,都讓他們感到心驚膽戰(zhàn)。
“父皇身體康健,福壽方長……”李求真被她這話一驚,有些回過神來。
他到底不知面前女子的底細,生怕是父親暗中埋伏試探他的眼線,于是急忙開口表態(tài)。
“此間只此三人,更無八只耳朵,三皇子有話盡可說出來?!?p> 青鸞輕輕打斷了李求真的話,就聽寧豐趕忙插過話頭,接著問道,“青鸞姑娘,我此時只是關心如何讓三皇子不重蹈覆轍,至于其他的事再說不遲……”
“圣上凡是遇著生殺大事,左右如何決斷,想必兩位更比我清楚。民女師門立下規(guī)矩,凡是求卦問卜的,回話都須留下三分,以防因為泄露天機折了求問之人的福壽,諒我今天也只說到這里?!鼻帑[說完嫣然一笑,款款下拜,翩翩然告辭而去。
青鸞早已出門,李求真依舊云里霧里,寧豐也在那里仔細琢磨著青鸞的那些話。
過了一會兒,寧豐緊皺的眉頭逐漸舒緩,拍掌說道,“這也真是高人,點到不點破,可謂字字金玉,她說的左右其實是指朝中的右相劉鶴群和左相徐守一。兩位相爺都是從龍功臣,是圣上當年同生死、共患難的袍澤。圣上罷朝已近三載,如今朝堂之上諸多事宜,十有八九是這兩位在主持。只要你加緊去分別秘密拜會,告知將來若是登基不會罷黜舊臣,任用如舊,定能得到這二人的周全?!?p> 李求真聽罷恍然大悟,自己兩個兄長出事之后,朝堂上鴉然一片,無論位列高低、朝袍新舊,竟無一人敢出維護之聲,原來竟是這個緣故。
李求真驀地自覺求生有望,與寧豐又在一起商議細節(jié)之后,便動身去探訪左右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