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大婚之日定在延平十三年六月初九,熊羆侯府已早早開始忙碌起來。
聞羽此時坐在禮部值班的堂房之中,也正看著另一份詔書影本,卻心事重重——按著當初報告給堂主的計劃,此刻鸀鳿應該去了劉不然那里。可是兩人卻始終下不了狠心,便一拖再拖。可是等到把昌平娶回府中,鸀鳿還能眼看著自己心愛之人與別的女子成天到晚出雙入對么?
正煩惱間,只見聞貪進來傳報,鸀鳿已叫馬夫送她去了常青苑。聞羽聽罷霍然起身,想要去追,可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去追了又能如何呢?
鸀鳿不辭而別,就是怕兩人見面痛苦、再生拖延吧。一時間,聞羽心若刀割,對著那紙詔書,感到自己渾身都燒了起來。
劉不然這一日雙喜臨門,一來雖然眼見昌平的事沒了希望,可在劉鶴群的授意下,刑部左侍郎“主動”提前告老還鄉(xiāng),劉不然順利補位,終于可以立于朝堂之上。二來雀兒忽然帶著聞羽的書信到來,其中大言君子成人之美,特將此女奉上云云。
聞羽到底是看著自己家世顯赫,又平步青云,所以送來了雀兒示好。劉不然哂笑著,想當初自己還心心念念要除掉此人,如今看來不過是個外強中干的暴發(fā)戶而已。
雀兒到了常青苑,劉不然便不再搭理水亭了,一來真身既然來了何必再找替身,二來此前刺殺聞羽之事失敗,他也數(shù)次疑心是水亭泄露了消息。
到底待在一起時日久了,劉不然給了水亭五百兩官銀兌票,讓她自謀生路去了。臨行前那晚,水亭和他喝了最后一頓酒,看著劉不然醉倒在桌上,她才施施然拿了細軟出了常青苑的大門。
走不出多遠,一輛馬車接上她,直接奔西城門去了。按照寧豐的安排,坐車往西走半個月,水亭就能與父親重聚,兩人得了自由自可以回到家鄉(xiāng)。
在中都的這一番傳奇經(jīng)歷,讓水亭對華人有了新的認識,有豪橫的,有詭詐的,有冷漠的,但也有像寧豐這樣信守承諾之人。
水亭走后,劉不然將雀兒安排在自己臥房旁邊的一間大屋里面,每日與她一起吃飯、下棋,夜里則打奏樂器看著她跳舞,與絕色天下的一個啞女作伴,倒是頗有情趣。
心情好了,劉不然為了在雀兒面前有個姿態(tài),連上工也勤勉了起來。刑部上上下下都知道他的背景,什么事都任由著他做主,漸漸儼然成了刑部真正的主官。
斧鉞在手,境遇迥然,劉不然決定得用自己的權威去幫父親做些什么。
聞羽如今對自己示弱示好,已然算不上對手,雖然父親對此人頗有顧忌,劉不然卻只是打著哈哈敷衍??稍惚悴灰粯恿耍膸煾感焓匾皇歉赣H多年的死對頭,元恒上位朝中二把手以來,便像惡犬一般死咬著父親不放嘴,這般人若不早些除掉,終究會是不小的麻煩。
延平十三年清明節(jié),元恒照例送夫人去雍州找姑母探親,十數(shù)日后忽然聽逃回來的家丁稟告,夫人在路上被常山關府尹馬光強擼了去,壓在城外斷崖嶺一處別院。
元恒得信之后心下震怒,高聲叫罵,便提上佩劍,帶著幾個家丁風風火火趕了過去。
兩日之后,元恒按家丁的指引找到了那座院子,踹門闖了進去,卻只見庭院中直挺挺躺著一個穿著綠袍官服的人,喉嚨上中了一劍,已死去多時,卻未見夫人的蹤影。正恍惚間,只聽門外腳步錯雜,一隊城尉帶著捕快少數(shù)也有三五十人,已將院子團團圍定。
“門中何人,竟敢殺害府尹大人!”外面的人發(fā)一聲喊,不由分說涌進來,片刻間就將元恒連帶家丁全部拿下,押回常山關大牢之中。
翌日早朝,戶部尚書何不可轉遞了常山關府尹馬光舉報左相、禮部尚書元恒縱容妻子借探親過路之機,向其大行索要賄賂的彈劾,隨后刑部緊接著遞送了常山關城尉抓獲元恒行兇殺死馬光的報告,一時間朝堂皆驚,議論紛紛。
元恒中了圈套!聞羽聽罷暗暗心驚。
李求真坐在龍椅之上,看著底下一片嘈雜,頭腦一片空白。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元恒竟會忽然落入此般境地,若罪名坐實,貪墨之罪當削官流放,行兇殺人則當判斬刑。剛剛扶植起來的一股力量頃刻之間便即將瓦解,于是繼續(xù)冷眼環(huán)視群臣,暫不表態(tài)。
讓李求真疑惑的是,劉鶴群聽完兩個奏疏,居然也流露出驚疑的表情,旋即恢復了平靜,正直直盯著自己,似乎再等下一步的旨意。
大平律例,凡六部司丞、各臺府衙以上官員犯罪,都要皇帝批準才可拿人審問。劉鶴群此刻不先表態(tài),明顯是將這個燙手的山芋順手丟給了李求真。
李求真與劉鶴群又對視一眼,沉吟片刻便開了口,“大平立國以來,法紀嚴明,元恒身有疑案,暫去朝中職位,押回中都,著御史臺會同刑部按律審訊,早日拿到結果,以正朝堂威儀?!?p> 劉鶴群趁李求真說話的當兒回頭覷了一眼,劉不然此刻臉上已掩飾不住的竊喜,心下已然明白是誰給元恒下的圈套。只是李求真的旨意卻明顯在包庇元恒,一來講到暫去職位而非罷黜,就有回旋之機;二來兇殺命案本該由刑部主審,卻將李求真能控制的御史臺放在了前面,父子二人便不好借勢繼續(xù)發(fā)力。
聞羽聽到信息之后,也驚詫不已,不知誰人使壞,這番風波下來,即便元恒根本無罪,恐怕今后也再難以立于朝堂之上了。
他正低頭想著對策,只聽李求真繼續(xù)說道,“禮部事務繁重,不可沒有主官,此案未結之前,聞羽代為主官?!?p> 這是第二個重磅消息,朝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聞羽身上,劉家父子的表情卻不盡相同。
劉鶴群面色晦暗,他絕不希望聞羽如此之快便代理一部,倘若元恒獲罪去職,那么李求真很可能借著聞羽迎娶昌平之事將他順利扶正,如此一來反倒是迎來了一個實力藏得更深的對手。劉鶴群隨后便想明白,李求真這是隨機應變、維護局勢,是否向元恒落井下石反而成了自己這里兩難的選擇。
劉不然似乎覺得沒有什么,此時多少還沉浸在喜悅之中,自打雀兒到了自己這里,他對聞羽已然改觀不少,此刻還偷著向聞羽拱手致賀。
退朝之后,劉不然跟著父親回到了相府。劉鶴群指著花園中的池塘說,“你看這池里的鯉魚生長得可算旺盛?”
劉不然看去,池塘不大,里面已密密麻麻擠滿了數(shù)百條花色鯉魚,那些魚見有人過來,以為是要喂食,都撲騰撲騰往岸邊擠來。
“父相這池魚養(yǎng)得好得很!”劉不然不明所以,接著話贊嘆了一句。
“你可知我當年喜歡養(yǎng)鼉,這些魚兒本來都是用來喂食的,可是那鼉吃飽了就會懶惰,存下的幾條魚沒過兩年就繁衍出這么多來,后來反而將那鼉躁死了?!眲ⅩQ群冷臉說道。
“父相的意思是……”劉不然仍抓不到要領。
“如今你既然已經(jīng)對元恒下手,就務必要斬草除根,莫要學得那鼉,最終反被魚兒弄死!”劉鶴群對兒子武斷的行為多有不滿,可事已至此,只能提點兒子將計就計。
“父相大可放心,我已殺掉了元恒妻子一行,馬光之死也做得十分隱蔽,只要將元恒押回刑部大獄,我自有辦法將貪墨和兇殺的罪名一并落在他的身上。到時候即便李求真有心保他,也會力不從心。”劉不然這段時間做出這么多大事,手里的銀子馬上就要斷了。他想著父親一高興,沒準會撥給自己一些,卻見劉鶴群始終板著臉,于是也不敢提起這茬兒,悻悻離開了相府。
聞羽剛回到侯府,就見寧豐神色匆匆找了過來。
“寧兄可是為元相之事?”聞羽自下朝便愁眉不展。
“此事明明是圈套,做得漏洞百出,卻又讓人無從插手?!睂庁S已打探得到,退朝之后,劉不然已讓刑部的典獄長帶人飛馬去提押元恒,卻是早早搶在了御史臺奉旨行動之前。
倘若元恒到了刑部,他們別說營救,就是想要見上一面都難。
“寧兄可否派家丁去劫囚車?”聞羽故意一問。
“如此行事,元恒的罪名就坐實了?!睂庁S心中煩亂,元恒本來是他在明面上牽制劉鶴群的底牌,卻如此輕易就被人抽掉,此時雙方的勢力卻有了大的變化。
在他看來,聞羽即便代理禮部,但無論是根基還是手段都遠遠不及元恒。
劉鶴群先是擠走徐永德,隨后又黑掉元恒,朝堂上一家獨大的情況即將再度出現(xiàn)。到了那時,僅憑一個千八百人的秋苑,根本左右不了中都的局勢。
“寧兄既然不愿劫囚車,可有幫元相脫罪之法?”聞羽又問。
“劉不然既然下手,就必然有底氣將此案做死。”寧豐搖了搖頭,他此刻雖然還不知對方如何設計,卻已然明了此路也行不通。
“劉不然?此事如此轟動,難道不是劉鶴群親自安排的?”聞羽試探著問。
“劉鶴群在朝多年,行事極其穩(wěn)重,如此偏激的手段,十有八九是劉不然自作主張。”寧豐說罷,已覺得聞羽這一會兒問得太多,像是在故意隱藏自己的思考能力,于是接著反問,“侯爺可是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聞某一時倒也沒有計較,只是曾聽元相講過,他的夫人是鎮(zhèn)國公秦平山的內(nèi)侄,很是受秦家老夫人寵愛。想當年秦平山與劉鶴群同在天道軍中,或許雍州那邊求情還有些用?!甭動鹱鞒龌貞浀淖藨B(tài),自言自語一般嘟囔道。
“你認為元恒的夫人此刻可還能活?”寧豐聽后覺得聞羽的想法可笑,轉即想到倘若秦平山的夫人知道侄女無故冤死,侄婿被下到大獄,一定會逼著秦平山向劉鶴群施壓的。
這兩個人一直私下往來,劉鶴群在此時為了安撫籠絡雍涼這一股勢力,或許會做出讓步。寧豐想到這,著急安排人去雍州報信,轉身告辭,隨即忽然意識到劉鶴群與秦平山暗中勾連的事是自己無意間查到,聞羽應該并不知情,可在這關鍵時刻,聞羽恰好別人一個不提,只提出秦平山來,若不是巧合,難道他也知道什么內(nèi)情?
寧豐又聯(lián)想到自己當初派去攔截劉鶴群往秦平山處傳信的十八騎秋苑飛馬都折在了半路,驀地回頭看向聞羽,卻見他正一臉微笑地站在那里。
“侯爺很是了解秦平山的家事?。 睂庁S又說了一句。
“寧兄貴人多忘事,此前聞某奉命到雍涼巡視秋闈,便與鎮(zhèn)國公見過面,他念著我是天道軍故人之子,還專門設家宴款待。我也是席間與秦家夫人閑聊家常之時,偶然確準的這個消息?!甭動鸹卮鸬脴O為自然,讓寧豐終于暫且放下疑問,急匆匆轉身離開了。
聞羽見寧豐一走,當即用信鴿往雍州傳了一封匿名信箋,確保雙管齊下把消息遞到秦平山那里。隨后,他發(fā)覺寧豐、元恒等人都是有才學、有謀略的人,若如今真是個清平天下,有這些人為天下百姓做事,倒是一個大好局面。
鸀鳿在常青苑怎么樣了?聞羽發(fā)現(xiàn)劉不然雖然謀略比自己老爹差得遠了,可兇戾之氣卻勝出許多,自己心愛之人如今深入虎穴,難免會有危險。
想到這,聞羽提起錐刀就出了門,一路直到常青苑。就在自己要闖門的時候,卻被一雙纖纖玉手拉到了一邊。
“玲瓏,你要干什么?”聞羽忿忿問道。
“侯爺,郡主卻讓我問問你要干什么?!绷岘囈琅f是調(diào)皮的表情。
“雀兒在這里有危險,我要帶她回去!”聞羽甩開她的手。
“郡主的眼線已經(jīng)確準過了,雀兒姑娘在常青苑過得好好的,請侯爺萬萬不要小不忍亂大謀?!绷岘嚉舛ㄉ耖e。
“我知道了!”聞羽說罷,轉身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