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嘖,圣上當(dāng)年大婚之時,卻也未曾見過如此壯大的景象。”
“你知道些什么,太祖在立國之時便立下祖制,皇家儀典喜喪皆須簡樸,只是圣上平日最寵昌平公主這個妹妹,什么都得依著她,所以才如此大操大辦。早不就有這么一句話,誰得了昌平,便是得了半個天下?!?p> 中都城里的百姓向來消息靈通,像是誰要講不出幾句皇家的后宮事兒,就沒法在這方圓五十里的地界住下去。
五月初九一早,天色還沒大亮,百姓們便像自家辦喜事一樣,早早換上了最體面的衣裳,胸前掛著絹紙做的紅花,都涌到大路旁,早早等著看迎親的車隊。
“熊羆侯果然年輕有為,看他那姿態(tài)卻不輸與這帝京城里任何公子王孫?!?p> “當(dāng)初還都說他風(fēng)流成性,沒人家愿意把姑娘給他,你看最后怎的?如今卻娶了圣上的妹妹……”
在嘈雜的議論和驚嘆聲中,聞羽身穿紫色的禮服,騎著一匹河西的棗紅駒走在車隊的最前面,后面跟著宮里的接訪太監(jiān)、禮部的儀仗馬隊,再后面就是彩婆和侍女圍繞著一頂毓金花轎,百十來人馬穿行而過,甚是氣派。
到了宮門外,寧豐早已帶人戒嚴,周遭并沒一個閑人。
聞羽向?qū)庁S點頭示意,只帶著花轎馬車進去,宮苑兩側(cè)早有朝臣和內(nèi)院妃嬪迎候恭喜。
按著禮節(jié),聞羽將車轎停住,之后自會有宮人帶著昌平坐進去,自己此時則要面圣謝恩。
“微臣聞羽叩謝圣上恩典?!甭動鸩饺腴L生大殿,在門前規(guī)矩地跪了下來。
“聞卿不須多禮,快快起身,今后便是自家人,可隨昌平做皇兄稱呼便好?!崩钋笳嬉姷铰動穑l(fā)覺面前的人與那日醉仙居的模樣已大不相同,也不是在朝堂時的臣子姿態(tài),儼然翩翩風(fēng)采,氣度宏偉,心中暗喜所托非虛。
皇后寧氏以長嫂身份坐在一旁,也看著聞羽出奇。宮中從不缺少中都城里的市井傳說,這位帝京四少與自己之前猜想?yún)s大不一樣,她覺得聞羽骨子里有一種來自民間的親和,卻與以往見到的紈绔公子大不一樣。
聞羽起身,被宮人引著坐到李求真面下的座位上,拱手說道,“微臣自幼流離楚州,當(dāng)年承蒙圣上恩情入京為官,如今一切皆是圣上賜予,想來自己才德疏淺,時常暗暗惶恐,怕負了圣上用心?!?p> “妹夫身為功勛后人,自當(dāng)有此待遇。今后還望與朕同心共力,清平天下社稷?!崩钋笳嫠餍砸约胰朔Q呼說話,一上來便講朝政局勢,更是暗含扳倒劉鶴群的意思,只想等聞羽順著說下去。
“微臣才能有限,但定克盡本分。”聞羽回道,卻沒接話,只是說了本分而已。
在李求真看來,這些年擢升聞羽的本分,其實根源在于每年那一顆熊羆金膽、長生丹藥。
想來聞羽也是如此想的,卻沒打算過參與朝堂上的黨爭。
李求真覺得或許是自己急了,便又和聞羽說了一些昌平的過往故事,便叫他去迎接新娘子了。
這幾日,朝中大臣、各國使節(jié)前來宮中拜賀的絡(luò)繹不絕,劉鶴群前一日自然也來了,卻借著最后的機會和李求真再次談起了大平當(dāng)年立國之事。
“圣上可知先帝當(dāng)年是如何得了這天下?”劉鶴群表情嚴肅,似乎帶著對李求真的關(guān)切之意。
“自是先帝與天道軍攻城拔寨打下來的,當(dāng)然,劉相當(dāng)年勞苦功高,朕始終是記得的?!崩钋笳嬗行┎粷M,以為劉鶴群又要倚老賣老,在自己面前炫耀資歷。
想當(dāng)年即位之初,李求真除了京畿重地,實際上只有漢州和江北兩州之地,卻要按照與劉鶴群的約定分出漢州去,這些年來此事對于李求真來說,一直如鯁在喉。
“圣上說的這些,自是老臣當(dāng)年建議先帝如此告布天下的,”劉鶴群頓了頓,陰惻惻道,“也只有這樣掩蓋,李家才能坐得穩(wěn)這天下。”
李求真聽了不禁皺起眉,劉鶴群直呼“李家”,當(dāng)是語氣不善,便回問,“若不然該是誰打下的天下,劉家?”
“老臣惶恐!”劉鶴群急忙撲身下拜,聲音卻更響亮。
“當(dāng)年天道軍雖懷有大義,卻輾轉(zhuǎn)不得進取,是星圖宮的勢力匯入后,方才起死回生,進而發(fā)力,一舉蕩平九州……”
劉鶴群抬眼與李求真對視,接著說,“而星圖宮,或說托生其中的軒轅一族,當(dāng)時在天道軍中的領(lǐng)袖正是聞羽的父親聞若虛?!?p> “既然如此,我賜婚功臣之后,更是恰當(dāng)?!崩钋笳媛牫鰟ⅩQ群果然還是針對聞羽,心中已然明了,語氣也故意輕松了一些,心下決然無論劉鶴群說什么都會拒絕。
“賜婚自隨圣意,老臣不敢品論。只是……”劉鶴群揚起聲音,“既給了富貴,再不能賦予權(quán)力,否則將來的局勢便不可控?!?p> 李求真聽完這句心下冷笑,朝堂相首的權(quán)力,漢州國公的富貴,劉鶴群這番言論不是在打自己的臉面?若沒有聞羽,劉鶴群倒是便可依舊掌控局勢,為所欲為。
他想要就此反駁,譏諷劉鶴群一番,話到嘴邊到底壓住了,“劉相是朕的叔父一輩,想的自然都是為大平的好,為朕的好,劉相今天的話朕都記住了,今后自有分寸?!?p> 劉鶴群帶著情緒走后,李求真就一直在思量聞羽此人到底當(dāng)用否,又可用到什么程度?他會成為擊倒劉鶴群的利器,或者也會成為下一個劉鶴群?
聞羽從大殿出來,禮官示意車轎已接好了昌平,于是上馬帶著車轎出了宮門,一路吹吹打打回到了熊羆侯府。
隨行的禮官和侍女將昌平先送入了洞房,聞羽則在前廳備家宴款待來賓。
看著那些前來道賀的達官貴人,聞羽心下冷笑,自己這些年來受盡了這些人的白眼,到頭來還不是來趨炎附勢?
待得時日將暮,鼓手打起了響房的調(diào)子,賓客紛紛知趣,一一拱手告辭而去。
聞羽忙碌一天終于落個清靜,便挑著一桿稱心如意,信步走進了洞房。
此時房中花燭明亮,新娘只靜靜坐在床邊,禮官早已走了,只留下五六個貼身侍女在那嬉笑,卻立著也不動地方。
聞羽想到該有的禮數(shù),給每人都發(fā)了一枚三兩重的官造金幣,侍女們才都笑著告辭退下了。
花房之中此刻只剩下兩個新人,聞羽剛要過去挑起蓋頭,昌平卻先掀開了,笑著對他說,“聞羽,你為何這么遲才來,我坐在這一動也不能動,雙腿都麻掉啦?!?p> “咦?大婚之夜,新娘總該有些嬌羞的姿態(tài)吧……”聞羽笑著過去,把昌平輕輕扶起來,陪著她一瘸一拐地挪坐到桌邊坐下。
“聞羽,以后我該如何稱呼你?總不能還叫侯爺吧……”昌平坐在那里,滿臉調(diào)皮地念叨道,“叫相公覺得土氣,叫夫君又說不出口,干脆叫你羽哥哥,好吧?”
聞羽一愣神,這是鸀鳿對他的稱呼,一時間心里酸楚,但也終于微笑著點頭。
“羽哥哥,那你今后也不必把我當(dāng)作公主,只當(dāng)是個小妹妹便好了?!辈饺粲兴嫉卣f。
聞羽不禁覺得好笑,哪有夫妻一上來卻論成兄妹一般的,接著她說道,“都好,都好,只要你覺得自然便好。”
“那你的昌平妹妹從晌午一直到現(xiàn)在,一口東西都沒吃到,肚子叫了半天了,羽哥哥能幫我弄來些吃的嘛?”昌平一臉討好地說。
她心里知道,此時身在熊羆侯府,卻已不是自家的皇宮禁院,凡事還須依靠聞羽。
“自然想著此事?!甭動鹫f罷轉(zhuǎn)身出去,過了一小會兒,便端了一碗湯食回來。
“我這兒日子過得艱苦,卻比不上皇宮里的珍饈美味,還請你多多將就些?!?p> “藕粉蓮子羹!”昌平看著眼前熱氣騰騰的美食驚呼起來,“羽哥哥怎么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今后就要朝朝暮暮都在一起,自然得知道如何照顧你起居飲食。”聞羽笑道,“快些吃吧,涼了就不好了?!?p> “說得像是在養(yǎng)小孩!”昌平吸溜了一大口,吧嗒吧嗒嘴,不服氣地說,“成婚之后該由我照顧你起居飲食好吧?!?p> “也好。”聞羽仍是在微笑。
“可是我自小都是被人服侍,卻真地不會照顧別人。”昌平想到這,有些黯然,撅起了嘴。
她知道自己是金枝玉葉,勝過所有的女子,可真做了人家的妻子,卻什么都不會。
“我可以照顧自己,娶了妻子又不是找個侍女,你是熊羆侯府的女主人,安心在這里生活便好。”聞羽笑意和煦。
他看著昌平一點一點把蓮子羹喝完,又補了一句,“我今后不會再去元春街了,你也不必到那里打聽我的做派?!?p> 昌平聽后臉倏地紅了起來,沒想到聞羽到底知道自己去找春兒的事情。
昌平低著頭,滿臉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她又抬起頭說道,“這藕粉蓮子羹雖然是我最愛,可是你要記得……”
“入夏以后卻要換成冰鎮(zhèn)的才可口,對吧?”聞羽依舊笑著看她,卻讓昌平又驚又喜,臉蛋紅了起來。
“紅臉姑娘,春宵一刻,你我就一直坐在這里么?”聞羽笑著握住昌平的雙手,昌平緊張得氣息都喘不均勻,渾身輕輕抖了起來,只任由聞羽將她抱上了床榻,卻再未見他有何舉動,只側(cè)坐在那里靜靜看著她笑。
昌平此刻想起大婚前幾日,皇嫂已派宮中的女官來給自己算過小日子,之后絮絮煩煩、神神秘秘講過男女之事,還怕說不明白似的還帶著一本《春宮圖》給她看。
當(dāng)時昌平覷了一眼畫中景象,臉蛋霎時跟煮熟了一般滾燙,事后卻忍不住想象自己和聞羽在大婚之夜會是哪般情形。
羞是羞,可是自己的性命都是聞羽救的,到時無論什么樣也只能聽任他擺布了。
“羽哥哥,你不幫我把禮服脫了么?”昌平的聲音還沒蚊子大。
“好啊?!甭動鹫f著雙手褪下了昌平身上的大紅袍子,只見她臉徹底成為粉紫色,便拽過被子蓋在了她的身上。
“羽哥哥,我睡不著,你可講故事哄我睡么?”不知過了多久,昌平見聞羽依舊沒有做圖里的那些事,只好喃喃問道。
“平日在宮里是誰給你講故事?”聞羽笑著問。
“依稀記得小的時候父皇曾給我講過不少故事,大多是關(guān)于打仗的,我當(dāng)時卻不喜歡聽。后來父皇身體欠安,便不再講了。等到母后也過世后,就再沒人給我講過……”昌平微微閉著眼睛,睫毛忽閃忽閃掛著淚珠,想起傷心之事更顯得楚楚可憐。
“我卻也是個不會講故事的人,”聞羽故作為難的樣子,“不過你既然喜歡聽,我每天都盡力講一個故事給你聽?!?p> “每天一個故事!”昌平撲棱著坐起來,拉著聞羽的手欣喜說道,“羽哥哥你哪會有那么多的故事?”
“若是沒有了,我便去朝堂,去酒肆,去大街上跟人求一個故事,回來再講給你聽?!甭動鹦Φ馈?p> “那有那么奇怪的人!你是朝堂命官、熊羆侯爺,是有身份的人,我可不許你那樣……”昌平看著聞羽的眼睛認真地說道。
“羽哥哥起碼總會有一個故事吧,那你就講給我聽,每天都重復(fù)也沒關(guān)系,我總會喜歡的。”昌平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安寧。
聞羽扶著昌平的肩膀重新躺好,給她蓋好了被子,便開始講了起來,“二十多年前,中都城外,一個男子機緣巧合下救了一個女子,兩人為了躲避追殺,亡命天涯……”
“那大平立國之后呢?”
“男子喪生于北丘,女子帶著遺腹子到了南楚……”
“羽哥哥就是那個孩子么?”
“是啊,后來我被圣上召回了中都,后來便遇上了你……”
昌平不知睡著沒有,恍惚間仿佛自己和聞羽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兩個人相互扶持著穿過茂密的樹林,淌過湍急的溪流,越過云端,四外一片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