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風(fēng)起,吹拂窗柩,發(fā)出低沉的呼嘯。
呂無咎的頭皮一陣發(fā)麻。
倘若此事果真牽扯到了異類,而受害一方又是來自京城的皇親國戚,那么已經(jīng)遠(yuǎn)超他區(qū)區(qū)一介小縣捕頭的職責(zé)范圍,甚至連頂頭上司縣令大老爺,也無法承擔(dān)其后果。
最好的選擇,便是上報(bào)廣元郡府不良衛(wèi),撇清干系!
呂無咎再三叮囑李掌柜保持鎮(zhèn)定,不要聲張,緩緩清場。
隨他若無其事地向樓下走去。
酒樓上下,人聲鼎沸,喝酒的喝酒,賞月的賞月。
一路上,不少熟人起身向呂無咎行禮寒暄,詢問他剛出生的女兒,順便關(guān)心一下仍沒有長出的胡子。
呂無咎從容應(yīng)對,不時摸著下巴發(fā)出充滿親和力的朗朗笑聲,眸底卻是一片冷凝。
換成別的捕快,十有八九會在第一時間清場。
可他卻知道,此事若真與異類有關(guān),最大忌諱,便是打草驚蛇。
這些年所破獲的怪案,雖說有大半都是依靠小老弟陳池提供的線索,可也讓他獲知了許多陰間妖界的潛規(guī)則。
譬如大多數(shù)鬼怪白日都會沉睡。
又譬如妖凡不相見,一旦相見,或是腥風(fēng)血雨,又或擇人而噬。
無法理喻,不知緣由,可偏偏就是存在著。
而在他眼里,皇親國戚是人,酒樓中的酒客百姓同樣也是人,豈能為了救那京城貴胄,便將百姓們置之險(xiǎn)地?
“今晚可以早點(diǎn)回去咯,順便帶點(diǎn)媳婦想吃的桂花糕?!?p> 呂無咎自言自語,行至樓梯口,卻又忍不住回頭望了眼角落里的雅間,眼神微微復(fù)雜。
如果真有妖物作祟,等郡府的不良人趕來,那位貴子和老仆,怕也已經(jīng)沒了吧。
……
文和縣南,日漸冷清的小院前。
拎著一打桂花糕的呂無咎默默停下腳步。
他將此事稟報(bào)縣尉,朱縣尉并沒有覺得小題大做,已在第一時間飛鴿傳尺書,通報(bào)給鄰近的不良人。
至于接下來,將會發(fā)生什么,那是不良人們操心之事。
他本該直接回家,可悶頭走著走著,卻來到了這間院子前。
小老弟陳池就住在這兒。
旺財(cái)村一案后,他和陳池往來漸少。
倒不是為了避嫌,而是小老弟如今得高人青睞,好不容易能夠讀書學(xué)文章,將來或許也能搏個好前程,他可不想因?yàn)樽约旱木壒试僮岅惓刂氐父厕H。
所以今晚,他并不是來找陳池的。
而是來找那位如大隱隱于市般,隱居文和縣,游戲人間,幾乎沒有人知道其真正神通手段的高僧逸塵。
“罷了罷了,不良人都已經(jīng)接手了,某還多管什么閑事……”
“……如果真有妖怪,等不良人來了,黃花菜都涼了?!?p> “可是……逸塵高僧明顯并不待見某啊……”
“不過真正的高僧應(yīng)該不會這么小氣吧!”
呂無咎在院外徘徊數(shù)圈,終于鼓足勇氣,清了清嗓子,舔了舔舌頭,調(diào)整好不卑不亢的表情,一臉嚴(yán)肅地向前走去。
啪!
一塊碎石從院中飛出,落于腳旁,把呂無咎嚇了一跳。
女子清冷的聲音響起。
“何方賊人,竟敢在我家先生的院外徘徊!”
呂無咎臉上瞬間堆滿笑容:“香珠小娘子,是某啊,呂無咎?!?p> “什么呂無咎,沒說聽過。”
“嘿嘿,是我啊,那個呂捕頭,哦不,那個胡捕頭?!?p> “原來是沒胡子捕頭大駕光臨啊。這么晚了,不知有何貴干?”
“我……”
“咦,還帶著手信,行吧,放下桂花糕你可以走了?!?p> “呃……”
呂無咎已經(jīng)走到小院門口。
透過半敞的院門,看到了那名手持掃帚橫于胸前的青衣侍女,以及正朝自己苦笑的陳池。
呂無咎略有些尷尬,可為了救人,還是厚著臉皮,拱手向前:“某特來拜訪逸塵大師……”
嘭!
他再次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壁。
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然而這次他并沒有伸出舌頭,而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搗弄起來。
果然,那堵無形墻壁激烈顫抖了起來。
一如徐府的那晚。
小院中,陳池目瞪口呆。
此時也只有他才能看見,夜色陰影中,那頭高逾六丈的牛頭陰怪,正單膝跪坐,恰好用某處擋住了呂無咎的無須白面。
“法師說得果然沒錯……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你好啊,呂捕頭。”
聽著耗頭的低聲喃喃,陳池只覺頭皮發(fā)麻,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起身朝院門外拱了拱手:“呂大哥,逸塵師父今晚不在,他早就出門了。你留下桂花糕,趕快走吧?!?p> 呂無咎復(fù)雜地看了眼曾幾何時親如自家小弟,如今卻顯得格外生分的陳池,默然片刻,點(diǎn)了點(diǎn)頭,放下桂花糕,轉(zhuǎn)身而去。
小院中,香珠不解地看著陳池。
“喂,小仵作,我就開個玩笑而已。可沒真想要他的東西?!?p> 陳池望著呂無咎索然離去的蕭瑟背影,抿了抿唇,拎起桂花糕,向回走來。
香珠皺了皺眉,低聲道:“我雖不喜這個整天疑神疑鬼的呂捕頭,可也知道,他不是壞人。相反,他平日里沒少拿自己的俸祿,去接濟(jì)落魄同僚,以及縣里的孤兒寡母。自家卻常常過得緊手緊腳?!?p> 陳池凝視著手中的桂花糕。
“我知道。不過,師父似乎挺喜歡吃桂花糕的?!?p> 香珠深深看了眼陳池,隨后岔開話題:“對了,你那位和尚師父呢?他今晚又跑哪去閑逛了?人家都說,中元過后,百鬼夜行,晚上不宜太遲回家哦。”
陳池抬起頭,微笑道:“放心吧,香珠姐,師父無妨的?!?p> 在他的陰陽眼所能看到的另一界中,自己所住的這間小院門口,牛頭開道,陰怪守護(hù),四方諸寧,百鬼不侵。
而文和縣中,另外一個有鬼怪守望的人家。
卻在橫橋旁,蠟坊巷里的第二戶。
正是呂無咎呂捕頭的家。
也唯有陳池知道,那晚逸塵師父坐馬離開后,曾繞道經(jīng)過呂大哥家門口,在窗外靜立片刻,看了一眼那個左腿彎蜷啼哭不止的女嬰。
縣主楚夫人知道后大驚,之后不僅歸還了呂家女嬰的腿筋,還連夜修改了縣籍命簿。
更是奉上香火之力,向冥輪禱告。
保佑呂家女兒日后步步生蓮,此生可貴為誥命夫人!
據(jù)一些老鬼說,很久很久以前,地府尚在,冥律運(yùn)轉(zhuǎn),人間有功德者,子女當(dāng)蒙蔭享福。
可如今,地府已成傳說。
若無師父臨走前的那一言,那一眼。
呂家小囡,日后也只會是個瘸女吧。
……
“呂大哥,請恕小弟擅作主張,就用這袋桂花糕,當(dāng)作給逸塵師父的謝禮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