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思辰的妹妹叫趙斯雨。趙思辰在初二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有個妹妹。妹妹出生的那個年代,正是計劃生育抓得最嚴(yán)的時候。趙思辰只記得,在她剛準(zhǔn)備讀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母親告訴她,說她生病了,要到鄉(xiāng)下趙思辰奶奶家養(yǎng)病,父親在貨運公司開車經(jīng)常要出差,所以,這個學(xué)期她只能暫時轉(zhuǎn)學(xué)到鎮(zhèn)上外婆家那里的一所小學(xué)讀書了。當(dāng)時,趙思辰并不知道,這一切是因為妹妹的小生命正在母親的肚子里醞釀。多少年后,對那半年的學(xué)習(xí)生涯和在外婆家的生活,她只有一些零碎而模糊的記憶。她記得那所小學(xué)的學(xué)生是多么欺負(fù)人,連她上課的小板凳都要搶走,還是外婆去學(xué)校討了回來,她記得那所學(xué)校的廁所很陰森詭異,地上有時會灑落著慘白的骷髏頭,但所有人都習(xí)以為常。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母親回來那天。至今想起來她都感覺可以觸摸到那天晚上的昏暗的夜色,還有那期盼的熱烈心情。那天晚上,她放學(xué)回到外婆家,外婆告訴她,今晚媽媽要從奶奶家回來,以后就在外婆家養(yǎng)病了。她一蹦三尺高,一溜煙地從外婆家躥了出來,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向車站的方向一路狂奔。車站離外婆家有三里地,八十年代的小鎮(zhèn)居民們使用的還是煤油燈,路上沒有幾點亮光,她就這樣在夜色中穿行,毫無懼色一往無前。這一幕至今都好像躍然眼前,但在車站終于見到母親的那一幕卻完全沒有了記憶。她還記得,晚上她和母親睡在一起,夜里迷迷糊糊地看到母親在吃著什么,母親會給她一起吃上幾口,幽靜的夜里搖曳的燈光中蔓延在齒間的甜甜香香的感覺至今都讓她有一種夢幻的溫暖和沉醉。
妹妹正式加入趙思辰的生活,應(yīng)該是在她讀初二的時候。之前,趙思辰只記得,每年奶奶都會帶著六叔家的女兒來他們家做客,有時待得久一些,有時待不了幾天就走了。直到初一那年的暑假的一天。母親告訴趙思辰,趙斯雨是她的親妹妹,因為計劃生育管得嚴(yán),沒辦法,只好把妹妹放在鄉(xiāng)下由奶奶帶,對外人都聲稱是六叔家的女兒?,F(xiàn)在妹妹要讀小學(xué)了,母親好不容易托人安排她到鹽市的一所小學(xué)讀書。這件事情趙思辰一定要保密,對外要說妹妹是六叔的女兒,如果讓別人知道了,要罰很大一筆錢。趙思辰一時之間無法解讀這么突然又復(fù)雜的信息量,她只是模糊地覺得妹妹的到來會改變她的生活,其它,她想不出更多。母親告訴趙思辰這件天大的秘密后的沒幾天,奶奶就帶著妹妹來了。奶奶沒來幾天說要回老家忙農(nóng)活,讓妹妹留在趙思辰家她死活不愿意,哭得臉上眼淚鼻涕混合成一片,加上在農(nóng)村風(fēng)吹日曬看起來又黑又臟。奶奶還是趁她睡覺的時候偷偷地走了。妹妹哭著鬧著要回去,怎么哄都不管用。她鬧了幾天,突然變得安靜下來。趙思辰記得,那是一個黃昏,她從屋里走出來,看到妹妹坐在門口一個小凳子上坐著,弓著腰低著頭,她的頭上戴著一朵非常鄉(xiāng)土氣的嬌艷的絲綢大紅花。這朵大紅花過一會兒功夫就突然一顫一顫的,接著就聽到紅花的主人壓制著的抽泣聲和擤鼻涕的呼嚕呼嚕聲,亮晶晶的粘稠的液體從鼻子到手指尖,然后就被抹在了鞋底上,動作嫻熟一氣呵成,所有的鼻涕盡在掌握,最后被那雙布鞋蹭在了地上變成亮晶晶的一層薄膜。那一刻,趙思辰突然覺得那個小小的單薄的身影在黃昏的余暉的包裹中,特別的楚楚可憐,讓她心里也不由得一陣酸楚和孤清,她走過去,摟著妹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安慰她:“別哭了!以后有姐姐陪你玩!”
有一次,媽媽邊抹眼淚邊偷偷地告訴趙思辰:“思辰,你妹妹可憐啊!我們也是沒辦法,給她一個人放在農(nóng)村,那么小身邊就沒有爸爸媽媽照顧。那次,我和你爸去鄉(xiāng)下看她,怎么都找不到她,后來在你奶奶床底下最里面的一個角落里找到她,她縮在那里一個人偷偷地吃桔子。農(nóng)村窮啊,孩子多,小孩都搶東西吃,她怕被別人搶走了吃不到,只能躲起來吃!你以后要好好照顧妹妹?。 壁w思辰聽完母親的話,心里又一陣酸楚。妹妹可憐是可憐,但從感情上講,趙思辰并不能一下子就接受從天上掉下來的妹妹。父母因為覺得對妹妹虧欠,妹妹剛來的那些日子,對她呵護有加,無形之中就忽視了趙思辰。有一次,趙思辰帶著妹妹玩,妹妹不小心摔了一跤,膝蓋磕破了,趙思辰正拿著酒精棉球給妹妹消毒,母親看到妹妹流血的膝蓋心疼不已,責(zé)怪趙思辰不該帶妹妹去危險的地方玩,害得妹妹受傷,趙思辰不服氣回了幾句嘴,母親竟然生氣地扇了她一個耳光。趙思辰長這么大雖然經(jīng)常被母親責(zé)罵,但從來沒領(lǐng)教過母親的耳光,一氣之下就跑出了家門,一路狂奔到鄭梅家哭訴。她又生氣又傷心,好幾天都沒理母親和妹妹。為了發(fā)泄不滿的情緒,報復(fù)母親對她的怠慢,她偷偷地在母親單位家屬區(qū)的一堵隱蔽的墻壁上,用石頭狠狠地寫下了幾行字:“趙斯雨其實是童秋蘭的女兒!”趙思辰的母親叫童秋蘭。還好妹妹的身份沒來得及暴露,趙思辰氣消了就后悔莫及地趕過去用一塊大石頭把墻上的字磨得面目全非一片模糊。
趙思辰最終接受妹妹,還是因為長時間的相處以及妹妹對她的依靠和信任。趙思辰父母對孩子的相處和教育方式屬于傳統(tǒng)家長式的,在威嚴(yán)的家長面前,孩子從來不敢、不會更不好意思跟父母撒嬌。父母脾氣都不好,母親心氣高生活卻不如意,怨氣無形中就撒到了姐妹倆的頭上,對她們的要求又很苛刻,生活中不茍言笑,父親喜怒無常脾氣上來了還要領(lǐng)教一頓拳腳。父母關(guān)系不好,經(jīng)常吵架,趙思辰和妹妹有一種同病相憐的身世之感,姐妹倆的心貼得越來越近。妹妹和爸爸媽媽都不親,她從來不叫他們,不能稱呼爸媽,也不稱呼二叔二嬸,只叫“唉”,在妹妹的語境中,趙思辰是最有權(quán)威的,妹妹叫她:“大姐!”妹妹每天跟著她,趙思辰說什么妹妹就聽什么,姐妹倆雖然相差七歲,卻玩得很好,形影不離。在她們姐妹倆的關(guān)系中,趙思辰一直扮演著主導(dǎo)的角色,從小時候開始,妹妹就一直依賴著信任著聽命于她,姐姐有時雖然會捉弄妹妹,但一直照顧著妹妹。妹妹偷她的零花錢,她不告訴父母,私底下教育妹妹;妹妹不會的題目,她耐心地教她;妹妹聽不進父母的話,母親就讓趙思辰勸妹妹。妹妹雖然性格剛烈,但每次姐妹倆鬧矛盾,都是妹妹先服軟主動和姐姐說話,因為在妹妹的心目中,姐姐才是她最親的人。妹妹來讀書好幾年以后,父母找關(guān)系,被罰了2500元,終于為妹妹爭取到了名正言順的家庭一員的身份。但妹妹卻并沒有改口叫爸爸媽媽,而是直呼其名,父母很不滿,妹妹說她叫不出口,而趙思辰,是她永遠(yuǎn)的大姐。
趙思辰去蘇市讀大學(xué)的時候,妹妹才讀小學(xué)六年級。每到放假姐倆才能相聚。她們都喜歡看碟片,兩個人租了鬼片回來,躲在毯子里,看到恐怖的一幕就鉆進去抱成一團。趙思辰要睡午覺,妹妹主動提出給姐姐按摩,讓姐姐陪她玩。最喜歡的游戲項目,是扮演影視劇里的橋段,兩個人分別披了一條毯子演古裝劇。她們經(jīng)常演的是金庸先生武俠劇里的經(jīng)典橋段,為大俠喂藥療毒。喂的藥是父親的啤酒,療毒的時候,一前一后坐在床上,一個發(fā)功,一個吐出毒汁。雖然姐妹情深,吃起東西來卻算得很清,講的是個公平,誰也不愿意吃虧。吃個瓜子都要拿出秤來精確計量。妹妹有時會把瓜子殼從陽臺直接扔到樓下,姐姐阻止,妹妹理直氣壯:“我看過了,樓下的鄰居每天都打掃院子,我要是不給她制造一點垃圾,她沒有成就感!”姐姐被妹妹逗樂了。一到開學(xué)就是姐妹倆生離死別的時候,只能用寫信寄托相思。姐姐剛走的那幾天,是妹妹最傷心的時候。放假的時候她拔了姐姐幾根頭發(fā),打成了一個結(jié),珍藏起來。姐姐開學(xué)走了,妹妹每天拿出那幾根發(fā)結(jié),睹物思人,邊看邊流眼淚。姐姐在外讀書,最不放心的就是妹妹,她擔(dān)心自己不在家,父親生氣的時候打妹妹沒人再護著她,她一想起妹妹一個人在家面對父母常態(tài)化的爭吵就坐立難安。
趙思辰工作掙的第一筆錢就貢獻(xiàn)給了家里供妹妹讀書。她最開心的事情就是放假回家可以見到妹妹,帶著妹妹出去買各種她喜歡吃的。妹妹屁顛屁顛地跟著她,幸福地享受著姐姐的疼愛。姐妹倆有她們的相處模式,在趙思辰的心目中,一直覺得自己有照顧妹妹的責(zé)任,妹妹從小到大對姐姐依賴慣了,也覺得接受姐姐的照顧是理所當(dāng)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