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聞香
武德元年,八月初一,潭山寺。
已至辰時,鞠瑗素衣淡妝,吩咐小丫頭:“今日要去潭山寺齋僧,打點供食可齊備?”小丫頭親自去關(guān)支銀兩,買辦什物,打點完備,鞠瑗不放心,又點看什物,上轎,帶了趕辦、押番等一干人,出了府,過了橋石鎮(zhèn),徑直到了潭山寺。
先有報帖報知,長老引廟內(nèi)眾位僧人參拜獻(xiàn)茶,分立兩旁。小丫頭攙著鞠瑗,鞠瑗對著長老頷首,復(fù)又對小丫頭說道:“今日依例布施,各房都要散到,不可遺漏?!痹鹤犹С龉┦常蟊P托出什物,鞠瑗手持三支清香,在大雄寶殿叩首禮佛,鞠瑗雙手合十,在蒲團(tuán)上一坐就是半日,旁邊一同跪著的,還有薛仁杲。
薛仁杲手上的香,早就一圈禮完,插在了供臺上,現(xiàn)在跪著只覺得哪哪都不舒服。
他是辰時剛?cè)フ埖脑绨?,卻被母親當(dāng)做是閑人,一同拉過來之后。這一月他去了淺水原邀戰(zhàn)不下數(shù)十次,但李二就是拒不出城門,說來也是憤懣,對著這幾尊佛像只能在心里叨叨,愿這終戰(zhàn)來的快一些。
鞠瑗卻不這樣想,她最怕的就是坊間的流言,什么天佑大唐,去迎戰(zhàn)的西秦將士有去無回等等。她只盼這一戰(zhàn)來的越遲越好,夜深人靜時,她甚至希望這一戰(zhàn)能和。她知道,這婦人心腸說的就是她自己,但她不憂這家國山河,她嫁給薛舉的時候,西秦霸王還只是區(qū)區(qū)一校尉,沒想到隋末各地群雄割據(jù),紛紛起義,她的丈夫一躍成為隴西的王。
這日子過久了,她只覺得不安。
鞠瑗這幾日成了潭山寺的???,偶爾還會卯時來聽早課,與寺中僧人一同誦經(jīng)禮佛,這一回,她閉眼誦經(jīng)的時間相較于以往,反倒短了許多,許是察覺到了身邊兒子的不滿,終是嘆了一口氣,起身了:”仁杲,這隴西會卜卦的,都來府中看了又看,也沒算出個準(zhǔn)數(shù)。卻唯獨蕭先生,怎么請都不來?!?p> “母親,那些算命的都是糊弄人,來一個換一種說法,大殿前的那幾盆花,也不知道被他們換了多少位子了?!毖θ赎揭荒槻恍?,他對開口閉口都是蕭紀(jì)安的母親,說不上的厭煩。
自從弟弟去世之后,他便盡心順著鞠瑗,她覺得拘于禮數(shù)生疏,他便一口一個“母親”如同小時候那般叫她,她要拉他來禮佛,心里十萬個不愿意,到底還是來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這個蕭紀(jì)安到底讓人怎么著了他的道,這幾日每日聽到這名字,耳朵都能起繭了。
“許是你的緣故,你叔父那一戰(zhàn)之后,也沒了影子?!本翔ノ⑽⑻ь^,望住早已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兒子:“那日我請蕭先生來算過,說是你若走的秦州,不會生出那么多事端?!?p> “好好好,我的緣故。”薛仁杲氣不打一處來,只覺得這一家人都偏著一個外人,腦子純屬有病。
但他轉(zhuǎn)念一想,那一日,確實有些魯莽。
因為一個人,連行軍的道都換了,這想想都是匪夷所思的事。
他那日若是更信任自己一些,不去忌憚蕭紀(jì)安平日里危言聳聽的模樣,或許這一戰(zhàn)不會拖到這么久,但他吃不準(zhǔn)這人,究竟他是真的隆中諸葛,還是假的算命先生,他身上搭上的事太過蹊蹺,蹊蹺到讓人膽寒。想到這里,薛仁杲手中的拳頭一緊,復(fù)又朝鞠瑗說道:“母親,既然如此,我去請蕭先生,蕭神算過來,向他當(dāng)面賠禮道歉,總可以了吧?!?p> “你莫要欺負(fù)別人,你們?nèi)羰钦娴牟缓?,就少碰面。”鞠瑗聽了她兒子這番話,反倒更覺得不妙:“我這邊送些薄禮過去,日后萬一若是有事......”
送禮?
“母親,你知道蕭先生喜歡什么么?”薛仁杲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笑出了聲:“你送的那些,他可曾收下過?”
“蕭先生說,他有四不算,四不收,送去的銀兩都退了回來,但其他的算命先生說只有不能說的命,才不能收錢。”鞠瑗低著頭,似是在沉思:“也不知蕭先生,是哪一種?”
“母親莫慌,我知道他收什么。”薛仁杲隨即想了想,被腦子里的畫面惡心到了,卻面色自如:“這回,他肯定會收下?!?p> **
蕭紀(jì)安的四不算,四不收,倒不是屬于他那些亂七八糟的講究里,而是他難得的遵循的行規(guī),算命的不收錢,陽壽盡者不收,再無好運者不收,大禍臨身者不收。更何況蕭紀(jì)安還是這禍端的源頭,按理來說,算命的算得此人的命途多舛,若是泄露天機(jī),則是自己晦氣對方也晦氣的事。
但他不去,絕卻不是因為忌諱這晦氣。
“你這一子,下的不對。”劉弘基坐在蕭紀(jì)安的對面,這幾日送走了望月之后,閑來無事,蕭紀(jì)安總窩在他這里下棋,一盤下來,就一下午過去了。
“看不出來,你一個武將,下的倒比我還好?!笔捈o(jì)安叩了叩桌子,他手持黑子,又點了一個空處:“這幾日,你可曾收到鞠瑗的薄禮?”
“依你所言,大的都退回去了,就留下了幾件蜀錦,她倒是貼心,一樣都備了兩份?!眲⒑牖孟掳忘c了點那一排衣物,復(fù)又說道:“再過幾日,這間屋子怕都是裝不下了?!?p> “這些綢緞倒也不帶重樣,我這里退回去了舊的,你那里就接進(jìn)來新的,看來,她是真的急了?!笔捈o(jì)安又下了一子,然后又下了一子:“越是急,越要讓她等。這一局,你贏了?!?p> 劉弘基看了看棋局,便開始收子,黑子白子都?xì)w入棋盒之中,見對面的人沒起身,他便也又把棋盒放了回去:“再來一局?”
“再來一局?!笔捈o(jì)安點頭,似是覺得棋逢對手,意猶未盡:“若是和秦王下,定是沒這般盡興?!?p> 劉弘基方要開口,話卻被別人接了去,屋門被打開的一瞬間,劉弘基下意識的握緊了彎刀,兩人同時望住了門外站著的那個人,薛仁杲勾著眼看了他倆一眼:“我倒你們房門虛掩,在里面干什么好玩的事,也不找我一起樂一樂?下棋有什么意思,要盡興的事有千千萬,蕭先生何不隨我去一處地方?母親送的東西不貼心,我送的,先生一定滿意。”
劉弘基站了出來,拔刀出鞘,蕭紀(jì)安看了他一眼,用手擋了擋彎刀,示意他把刀收回去。
“這只兔子也要人來護(hù)著?”薛仁杲從上到下打量了蕭紀(jì)安一番,勾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復(fù)又說道:“放心,這次不動你,當(dāng)真是帶你去玩。”
“好,恭敬不如從命?!笔捈o(jì)安起身,用口形對劉弘基比了個“無事”,當(dāng)真隨薛仁杲走了出去,他不忌憚這人能對他做出什么事,論武論謀,這西秦的小狼崽都不及他。
更何況,他們已經(jīng)打過一次了,這次薛仁杲寧州勝了之后,一直沒來找他蕭紀(jì)安的麻煩,如果說,是想特意留到現(xiàn)在,也說不過去。
而且,倒是真的如薛仁杲說的那般,這一次,薛仁杲?jīng)]想打架。
蕭紀(jì)安隨著他走了幾步,爾后被送上了一輛馬車,顛簸了近一個時辰,再下車,已經(jīng)到了隴西的街巷口,他也不記得有多少時日沒進(jìn)這尋常的街巷,他一抬頭,只見一塊掛著“清樂坊”的牌匾映入于眼前,薛仁杲朝他做了個了然的表情,便引他上了樓。
蕭紀(jì)安沒多想,隨著他上了樓,推開一間雅室,卻發(fā)現(xiàn)里面多了兩人,這景色遠(yuǎn)遠(yuǎn)的望著都覺得蠱惑人心,蕭紀(jì)安嗅到一股濃香,不用刻意分辨,就能猜到這味道,是從人身上來的。但終歸是活了兩輩子的人,蕭紀(jì)安不至于像尋常沒見過葷腥的俗人那般,故作禮數(shù),他神色自若的自顧自坐了下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正對面只著單衣的一男一女。
“我也不知道先生喜歡哪一種?就都挑了一些給先生來看看,這兩個是這里老板剛買來的,還嫩著,你若是覺得順眼,就當(dāng)是我那日的歉意,送給先生的薄禮?!毖θ赎接脛χ噶酥肝葑永锏膬蓚€人,那兩人便站到了蕭紀(jì)安的面前。
蕭紀(jì)安輕搖折扇,倒是正眼看了看他們,捻指一算,便心中有了幾分?jǐn)?shù),這一男一女,當(dāng)是薛仁杲投其所好倒是沒有假,只是要都說“嫩”還真談不上,那女子身姿曼妙,體態(tài)豐盈,一雙桃花眼流轉(zhuǎn)的盡是情愫,尋常人多看幾眼怕也能把勾走;那小館,生的白凈,那雙手沒有繭子,原本倒像是個讀書人的模樣,只是蕭紀(jì)安看著總覺得那里不舒服。
“先生可是不滿意?不滿意的話,我可再換一些人?”薛仁杲看他久久未定,笑了笑,正想打發(fā)這二人下去,卻不想,被蕭紀(jì)安的折扇打住了。
蕭紀(jì)安合扇,沖薛仁杲頷首,輕輕一點對面二人:“不用,這兩人,我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