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城東北角,有一個很神圣的地方,那是古老的祭壇,貌似自青龍城存在之日起便伴隨它一路走過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夫子在祭壇邊走著,走得很輕很慢,像極了一只烏龜。他總是這么慢,做什么事都是如此。
祭壇已經(jīng)荒廢很久,邊上的石頭縫隙已經(jīng)生出茵茵綠草。
微風(fēng)拂過,草兒彎腰點頭,似在親切問候到來的客人——通常是嬉笑玩鬧的孩子會突然闖入這片靜謐的地方,耍蕩一會,又隨風(fēng)散去。
偶爾也有窮酸的文人,沿著偏僻的古老街道信步來到這里,欲緬懷憑吊一番而不可得,因為這座祭壇向來寂寂無名。
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傳說留下,也沒有什么風(fēng)流倜儻的人物在此演繹韶華。
這里只屬于一個很安靜很安靜的群體——觀星師、大祭司。
九州存在至今,只有圣域王城還保留著觀星師與大祭司的職位,其余四大主城中,兩者的職位已在幾十年前被徹底清除了,任何卷宗里都不留一星半點。
在鐵血的手腕下,靜安一隅,與世無爭,但需要消耗大量世俗信仰的特殊存在,注定像狂風(fēng)中挺立的樹,大河中頑固的石頭,隨著某一陣劇烈的沖擊,徹底消失不見。
祭壇靜默在高聳的青龍城一角,圓圓的造型,凸起在高處,正像一只眼睛,不管風(fēng)雨如何變換,不管月亮如何圓缺,靜靜地、靜靜地注視著這座偉大的城池,看著它從輝煌落幕,一路靜默前行,仿佛已到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凄迷時節(jié)。
綠草斑駁,石臺古舊,一棵參天大樹籠罩四野。石臺未存在時,它已存在,青龍未現(xiàn)之前,它已存在,人族蒙昧之時,它已存在。
風(fēng)吹過來,青草搖擺,樹影婆娑。
夫子抬頭望了望大樹的蔭綠,又伸手撫摸著柔軟的青葉。
在他眼里,這小小的草、大大的樹其實并沒有區(qū)別。甚至,他更愛這嬌弱柔軟的草兒,此時他的腦海里想起了那個少年寫的那兩句詩——
一生無花換青眼,榮枯自顯大地心。
尤其在這魁梧的大樹的襯托下,這兩句話里蘊藏的沉重更顯得突出。
祭壇,青草。
古樹,老人。
相對默然,無聲矗立。
仿佛時間已靜止。
仿佛時間已不存在。
杜少陵第一眼看到青龍城時,心中那種震撼無以言表。
他以為自己最震撼的時候是看到了圣域的那個潔凈的大湖,站在湖中的樓閣眺望湖光山色。他還特意為之賦詩一首——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
但此刻心中的震撼,卻像積攢了千百年的冰雪融化,匯成磅礴水流浩蕩縱橫、轟然入海!
哪怕是昔年面對五岳獨尊的神山,也不及這番波濤來得猛烈。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他依舊能賦詩,一舒胸中意氣,但面對這頭似乎已病入膏肓的巨獸,它身上累累的傷痕,它依舊直峙云天的氣概……他竟已無話可說。
沉默半晌,他才長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離去。
他終于相信那句話——
“不入雁門終是鬼,不到青龍非豪杰。”
從東大街到城北祭壇,不長的一段路,杜少陵卻走了很久、很久。他走得很輕、很慢,配上他微駝的背,像極了一只烏龜。
杜少陵到的時候,夫子已經(jīng)在那了。老人正抬頭仰望,對著那棵與天齊高的古樹發(fā)呆。古樹下,祭壇邊,一塊巨大的空白的巨型石碑傲然挺立。
“夫子,你好?!?p> 杜少陵站在三丈外,躬身道。
聽到杜少陵的問候,夫子回頭,報以一個淺淺的笑。
“過來?!狈蜃诱辛苏惺?。
一如當(dāng)年,杜少陵還年少的時候,那個溫和的老人就是這般,輕聲喚他過來,讓他在青石板上寫下字跡。
仿佛歲月并不曾過去,夫子還是那個夫子。
但是其他人呢?自己呢?也不曾有過變化?
如此一想,杜少陵才驀然驚覺,光陰已隨流水,滔滔流了一大段空白。
面對空白的石碑,夫子伸出右手,食指按在石面上,停頓了片刻,一筆一劃,一筆一劃。
杜少陵安靜地看著。
很多年以前,在夫子寫字的時候,他已養(yǎng)成了安靜看著的習(xí)慣。
夫子寫出的文字,就像那初春融化的水,永遠(yuǎn)帶著清澈的希望。
“青龍骨已朽,豪杰亦白頭。
生若流星逝,何必負(fù)九州。”
杜少陵驚訝地張了張嘴巴。他知道這文字不是出自夫子手筆。夫子不會寫出這般鋒芒的文字。
他的文字如水,如風(fēng)。
春天的水,春天的風(fēng)。
夫子看了看石碑上的字,不知內(nèi)心里何種感受,表面平靜如常。
但杜少陵清楚地知道,自那個光照千古,令天下須眉掃地的女皇立下這座碑陵以來,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整整一千八百年空白。
如今刻上這二十個字,大概是要變天了吧?
夫子忽然道:“這一次十方會武,來的人不少啊?!?p> 杜少陵點點頭。
“南蠻五鬼,圣域三星,白虎城玄鐵山的蒼藍(lán)猛虎、空無谷的行者、還有那些還沒回來的人。”
鐘鼓樓船夜闌珊,
祖龍空守月凝寒。
瑩光瀲滟不復(fù)見,
何處青山不是山?
南大門外,東海茫茫之中,忽然傳來幾聲悠遠(yuǎn)的長鳴。
嗚——嗚——嗚——
起初很輕,縹緲得幾乎無法聽見,但連綿涌來,特來越響亮,像是恐怖的海嘯突然卷至眼前。
滿城風(fēng)雨,肅立如山。
聲音的浪潮襲擊每一個角落,吹奏至每一個人的耳邊。
海炎臉上忽然出現(xiàn)一種奇怪的神色。宋世平、鐘曉梵、武瘋子等不約而同一齊望向南大門外茫茫東海。
起先是一個小小的黑點,乘風(fēng)破浪而來,及至南門外,已是龐然大物。青龍城龐大的規(guī)模與這艘巨船相較,人如螻蟻,樓如沙堡。
海神坐騎,傳說為遠(yuǎn)古至強生物龍鯨所化。龍船到處,海波自平。
嗚嗚嗚——
悠揚宏大的號角聲響起,與城外海中的鳴聲相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