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十月初一，羌?xì)v新年。

　　日達(dá)木吉腳步有些虛浮，因為剛做完透析。

　　“納吉納魯！”

　　大吉大利，他在心中默念，深褐色的眸子望向遠(yuǎn)方。

　　林立的高樓隔斷青年望向古老而神秘的麥芒雪山的目光。

　　羊皮鼓蒼勁而有力的聲音被碾碎在車水馬龍。

　　渾濁的空氣中早已尋不到神的味道。

　　除了阿媽賜下的名字，他所剩無幾。

　　日達(dá)木吉，云之子。

　　云朵上的民族，大山深處的寨子。

　　他有些想家。

　　在低頭的那一瞬間，他恍恍惚惚地感受到了來自傳說中古老雪山最圣潔的光輝，或許，那樣的光是可以越過山川河流，穿透鋼筋混凝土，直達(dá)心底。

　　眼中閃過明亮溫暖的喜悅，腳步也漸漸穩(wěn)了許多。

　　事實上只是天氣很好罷了，陽光普照之下的城市，繁華的街道，行人，還有疾馳而過的車輛。

　　時間的腳步已經(jīng)走到了2020年。

　　一個男子拿著個女士手包在飛速地奔跑，也許他再快一點就能躍出光速，從2020年，從這個世界逃逸。

　　“搶包啦！”

　　“抓搶劫犯！”

　　包的女主人大聲呼喊求助，一邊追一邊喊。

　　聲波傳播的速度太慢。

　　她更慢，追了幾步就摔了一跤。

　　于是，路邊外賣小哥挺身而出。

　　搶包之人正好朝著日達(dá)木吉所在的方向奔逃，一雙腿又粗又短，像極了表盤上的時針和分針。

　　“攔住他！”外賣小哥大喊。

　　日達(dá)木吉迅速瞄了一眼那拼命奔逃的男子，心中感慨：好兇的面相！

　　縮了縮身子迅速退開兩步，讓出道路來。

　　惹不起！

　　因為緊張和害怕，兩只大手緊緊地攥成拳頭。

　　他沒有能繼承先祖血脈中的那些勇敢品質(zhì)！

　　如果說先祖?zhèn)兪前肯杼祀H的雄鷹，那么他就是匍匐在地上連陽光被烏云遮住了都會害怕的雛雞。

　　現(xiàn)在，他心中只有恐懼，如同洪水，大口大口吞噬著他的靈魂。

　　那是對死亡的恐懼。

　　如果呼吸會死，他會立刻停止呼吸。

　　死亡曾如同惡魔一般帶走了阿媽和阿姐，帶走了老釋比和會跳舞的小山羊，他的人生開始變得無力又單薄。

　　多少個午夜夢回，她們化作了他臉上的淚痕，和記憶深處并不清晰的光。

　　他無法記起她們是為什么離開了他，或許是時間太久，也或許是當(dāng)時年紀(jì)太小。

　　而最大的可能是他根本沒有勇氣面對。

　　街頭搶劫對日達(dá)木吉來說是個新鮮事，在他的記憶中，有那么一個時期，所有人都過上了富足安樂的生活，包括他自己。

　　2135年，他的瑪莎拉蒂已經(jīng)不喝汽油。

　　因為任何一個地區(qū)的油田都被開采干凈。

　　就如同他清掃的街道一樣干凈。

　　居然還有人在乎錢？這是他在2020年醒來時產(chǎn)生的第一個想法。

　　沒過幾天他就又產(chǎn)生了另外一個非常強烈的想法：怎樣才能掙到錢！

　　一輛摩托很快出現(xiàn)在前方，搶劫者迅速上了車。

　　發(fā)現(xiàn)包里沒有錢，就將包甩下了車。

　　那個撿回包的女人露出欣慰的笑容，這是她上個月剛剛托人從法國買的Hermes限量款手包，價值十二萬人民幣。

　　就算是在2020年，也很少有人的包里會有現(xiàn)金，“街頭搶劫”這個行業(yè)早就不景氣。

　　連要飯的都在努力尋找突破與創(chuàng)新，可這兩個搶包的依然堅持著最“傳統(tǒng)”的作案方式。

　　愚蠢又可笑。

　　沒有追上的外賣小哥還在彎腰喘著氣，斜睨了眼日達(dá)木吉，眼中是明晃晃的鄙視。

　　“那個叔叔是膽小鬼！”一個孩子指著日達(dá)木吉對他的母親說。

　　沒錯，他就是個膽小鬼。

　　望向外賣小哥離開的背影時，日達(dá)木吉除了羞愧之外竟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在哪里見過，這個一個跑起路來肉會隨著腳步的頻率一顫一顫的小胖子，有些可愛，背影圓圓的，明黃色的衣服使他看起來像個小太陽。

　　周圍的議論聲漸起。

　　“你看那人的大高個兒算是白長了，嘖嘖！”

　　“還穿制服的！”

　　“那是城管的制服！”

　　“城管嘛，也就能欺負(fù)欺負(fù)擺攤的老太太！”

　　為了掙錢，他找到了一份臨時工作——城管。

　　他今天雖然請假但并未換掉那身制服，沒有想過會遇到這樣的事。

　　于是拳頭攥得更緊，臉也更紅，只想趕緊從這里逃開。

　　路過那個被搶的女人時羞愧地道：“對不起！”

　　“納吉納魯！”心中默念。

　　今天是羌?xì)v新年，希望她和自己都能夠大吉大利。

　　此時，路一邊的大屏幕上正播放著一段新聞：“據(jù)悉，華國科學(xué)院的最新研究成果’云時間’被盜！”

　　......

　　大部分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都在掙扎著向前，在茍且偷生的余韻中努力尋找幸福的微光。

　　日達(dá)木吉可能還要更難些，現(xiàn)在的他只想茍且偷生。

　　至于活著的意義是什么，他從未思考過，那是屬于詩人和哲學(xué)家的話題。

　　最近常聽人說，人世慌慌張張，不過碎銀幾兩，現(xiàn)實確實如此。

　　他很快地融入了2020年。

　　白天請了假，為了不扣工資和獎金，他申請了晚上加班，領(lǐng)了別人不愛干的任務(wù)--清理小廣告。

　　人們多少對城管這個職業(yè)有些誤會，但對日達(dá)木吉來說這是他努力爭取到的一份工作。

　　踏踏實實，任勞任怨，不是因為他本身有怎樣的事業(yè)心，而是他害怕丟掉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他靠著這份工作掙來的工資吃飯，穿衣，租房和透析。

　　錢真的很重要，他真的很在乎錢。

　　到達(dá)目的地的時候剛好是晚上九點，并不是很晚。

　　對于羌族人來說是個吉利的數(shù)字，他默默告訴自己今晚會很順利，不會再有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找上自己。

　　墻上的小廣告不少，一層疊著一層，生機勃勃。

　　【祖?zhèn)髅摪l(fā)秘方】

　　【炒飯蓋飯不差錢】

　　【內(nèi)科外科痔瘡科】

　　【修表換鎖配鑰匙】

　　這些擠在街角旮旯里的小廣告，往往擁有著最野性設(shè)計風(fēng)格。

　　報刊雜志等紙質(zhì)文化早已腐爛在手機電腦的輻射背后，它們卻依舊活得生猛。

　　仿佛昏暗中解鎖這座城市記憶的密碼，隱藏著著人們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小巷里，路燈滋滋啦啦的閃著光，忽明忽暗，往日偶爾會有個醉漢過來小解。

　　今夜卻安靜得出奇，地面上鋪著的只有日達(dá)木吉狹長的黑影。

　　巷子的旁邊是一個老式小區(qū)，這個時間點一般都能聽見小區(qū)里孩子的嬉鬧聲，以及一對夫妻的吵架聲和叮呤咣啷摔東西的聲音。

　　他們基本上每天都要來這么一次，成年累月，不厭其煩。

　　今夜卻什么都沒有。

　　倒是小區(qū)背后的馬路上傳來的幾聲汽車鳴笛給了日達(dá)木吉幾分心安，這塊地方是他熟悉的，之前他從未有過擔(dān)心和害怕，今日不知怎的，有些不同。

　　為了使這條孤寂的小巷顯得不那么孤寂，他開始哼起了小時候阿媽經(jīng)常唱的那首歌。

　　秋風(fēng)吹光樹干干

　　羊角花花尋不見

　　美麗的顏色藏進我的心田

　　蕎麥饃饃像我一樣圓又圓

　　青稞釀出的酒呀喝不完

　　酒呀酒呀久久不能忘懷

　　鍋里的臘肉起了小卷卷冒出油泡泡

　　嘴巴里嚼著豐收的驕傲

　　眼睛里看到了神的樣貌

　　點起那篝火來

　　羊皮鼓敲一敲

　　薩朗跳起來

　　納吉納魯......

　　心里所期望的往往和現(xiàn)實背道而馳，歌聲戛然而止，他剛剛撕掉【內(nèi)科、外科、痔瘡科】就聽到一個女人極其痛苦的呻吟。

　　聲音中伴隨著無力的喘息和因恐懼而發(fā)出的絕望。

　　這是一條L形的小巷，人應(yīng)該是在拐角處。

　　“救我！”

　　這兩個字微弱得險些被路燈滋滋啦啦的聲音湮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