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格外清晰，落在人心里，擲地有聲。
拉巴子氣極了，這是女兒無素子第一次反抗她，“我不同意！”
無素子只是以堅定的目光望著她的母親，不再說話，郎巴吉跪在她身邊憨憨的笑著。
這時，在一旁看了許久的木雨壺開口了，“嬸嬸，你就同意他們吧！有一件事情現(xiàn)在應該只有我一個人記得，現(xiàn)在我把它說出來，說不定您會改變主意?！?p> 木雨壺的一番話聽上去沒有什么情緒，過去的所有對她來說就像是云淡風輕。
當年，與其他幾個孩子不同的是，她只有一個爺爺，而爺爺只會為寨子里的事情操心，那晚爺爺比她回去得還要晚。
有好幾次她想把自己所經(jīng)歷的，所看到的一切告訴爺爺，可爺爺根本沒空。
她只有告訴小山羊，那是爺爺從山上撿回來的，和她一樣，也沒有爸爸媽媽。
小山羊的名字就叫“小山羊”，剛剛被撿回來的時候是渾身雪白的短毛，長大了之后就是雪白又光滑的長毛。
在她童年的時光里，最親近的不是人，而是小山羊，有什么心事，訴說最多的也是小山羊。
小山羊聰明活潑還會跳舞，她去哪里它都會跟著，她出門總是會帶著它，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除了那天上山采蘑菇，因為她害怕它跑丟了。
那天之后，她就像是個被遺忘掉的人，默默在孤獨又漫長的歲月中獨自成長。
很多事情不是她不說，是根本沒有人聽她說。
無素子拽住木雨壺的手，拼命搖頭，她知道她想說什么，但是她不能讓她說。
她害怕阿媽會更加嫌棄自己。
拉巴子神情微微緩和，冷冷的看了眼郎巴吉，轉(zhuǎn)身便下了樓。
不大一會兒功夫之后，郎巴吉的母親就來了，應該是拉巴子又對她說了什么難聽的話，他拽起郎巴吉就走。
在無素子的眼神“勸說”下，郎巴吉最終還是跟著他阿媽回去了。
日達木吉忽然發(fā)現(xiàn)，就算是重新回到百草寨，見到阿媽和阿姐，他依然那么無力，他既沒有辦法幫助阿姐，也沒有辦法說服阿媽。
木雨壺最終什么都沒說，也走了。
......
日麥節(jié)的第四天，拉巴子不見了，最早發(fā)現(xiàn)她不見得是無素子。
每天清晨，拉巴子都會很早起床，然后進入到周而復始的忙忙碌碌之中，無素子當然也會跟著一起忙里忙外。
這天早晨，無素子起來之后并不見阿媽，本來就覺得奇怪，但想想阿媽年紀大了，身體肯定是大不如從前的，大概是想要多睡一會兒。
可是等到早飯準備好了都不見阿媽起床，無素子這才去阿媽屋里看，發(fā)現(xiàn)阿媽根本就不在，被子也是涼的。
便叫了弟弟日達木吉一起出去找，把拉巴子平時愛去的地方全都找了個遍，依然沒有蹤跡。
若是平時寨子里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肯定是要找村長的，村長是個做事很有決斷的中年人，但今日，村長家里正在宴客，不方便去打擾。
思來想去，日達木吉最終去找了老釋比，這位寨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家。
老釋比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道：“會不會是進山了？”
日達木吉可以確定阿媽離開的時候天還沒亮，太陽還沒有升起，白草寨的人在太陽還未升起之前是不會進山的。
老釋比曾經(jīng)給日達木吉講過一個關于鷹的故事。
鷹是可以感知到自己死亡的生靈，若它們預感到死亡將至，便會在太陽未升起時飛進山里，選擇一塊最堅硬的石壁撞上去，結(jié)束生命。
隨著太陽升起，光明而至，新的生命會繼續(xù)在天空中翱翔。
選擇在太陽升起之前死亡是一種倔強，也是一種期盼和仁慈。
還有一些鷹會選擇飛向麥芒雪山，據(jù)說這些年邁的老鷹飛行的方向就是麥茫雪山所在的方向。
祖先們?yōu)榱藢ふ夷鞘嵉墓廨x，曾經(jīng)跟著那些鷹，最后發(fā)現(xiàn)它們都墜落在沿途的湖泊。
于是，寨子里的人都不會在太陽升起之前進山。
想到這里，日達木吉心中越發(fā)擔憂起來，不會的，不會的，阿媽是個果敢且倔強的女人，就算是要阻止阿姐和郎巴吉，她也不會采取那么卑微的方式。
他甚至可以相信阿媽為此打斷阿姐的一條腿，她是那樣驕傲的人。
可正是因為她的驕傲，如雄鷹一般的驕傲，又讓日達木吉心中不好而預感多了幾分可能性。
不僅如此，他還想到了之前那位203391，那個從另一個世界過來想要奪走云時間的虛擬人，他會不會已經(jīng)來了，會不會是他帶走了阿媽？
畢竟上次阿媽可沒有給他便宜占。
“阿媽那樣早進山做什么？”日達木吉問，心中已經(jīng)失掉了大半底氣，“今天家里也沒有需要她進山的事情！”
“你別著急，我讓木雨壺再叫幾個寨子里的人去幫你們一塊兒找！”老釋比說。
姐弟二人投以感激的目光。
老釋比的話剛落地，木雨壺就從二樓下來了，她之前應該也聽到了日達木吉和爺爺?shù)恼勗?，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談話她才下來。
依舊是平靜的毫無波瀾的，甚至是帶著幾分冷漠的語氣說道：“嬸嬸她確實是進山了，因為她昨天晚上來找了我，讓我把那天沒有說完的話告訴她?！?p> “這么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將那件事完完整整地說出來，也是第一次有人能夠聽我說完！”
“什么事情？”老釋比溝壑叢生的臉上布滿了疑惑和不解。
“爺爺，你可以去給寨子里其他的孩子講故事，可以去為那些出生或死去的人誦經(jīng)，你去聽神靈的聲音，去尋找神的味道，可你何曾聽過我的聲音，在意過我的感受！我就像是這院子里的一棵草，有時候甚至羨慕你手中的麻柳條！”
木雨壺終于一口氣將這些話全部說出來了，心中原本的委屈和怨恨在這番話說出來的同時也跟著傾倒出來。
昨晚，拉巴子對她講：“孩子，你會說話，所以一定要去表達你的感受！”
表達感受，木雨壺并不理解，也從沒有這樣做過，今天，她只是想嘗試一下。
這么久以來，她第一次話語中帶著情緒，即便這種情感是怨氣，也是真實而鮮活的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