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結束,學校門口的通知欄貼著一張紅色海報,標題大大地寫著“喜訊”,上面公示著考上一中的學生名單。
于莫擠進人群,眼睛在那張紅紙上搜尋了一遍又一遍,沒有林雙木的名字。
初三年段畢業(yè)了,初一和初二也都進入期末復習階段。操場上不再有體育課的喧鬧聲,下課時大部分人都在座位上安靜刷題,如果有人說話,也都放低音量。
校園一下子失去生機,到處冷冷清清。
于莫坐在靠窗的位置,托著下巴,憂心忡忡。
她腦子里只有一件事,林雙木落榜了——她腦補了著林雙木落榜失落的模樣。
“小谷,我得去一趟網(wǎng)吧?!庇谀偷鼗剡^頭,抓著同桌小谷的胳膊,“如果等下老師問起,你就說我去醫(yī)務室了。”
“好?!毙」刃念I神會地點了點頭。
前桌王彬彬轉過頭來,賊眉鼠眼地問,“于莫,你是不是失戀了?”
“你丫才失戀了!”于莫朝王彬彬手臂狠狠錘了一拳。
他痛得齜牙咧嘴地鬼叫起來,抬起頭時,于莫已經(jīng)從教室后門溜走。
于莫拿著模仿班主任簽名的請假條,輕易騙過看門大爺,一路小跑到環(huán)宇網(wǎng)吧。
林雙木果然在線。
“怎么上課時間在線?”于莫一上線,林雙木就發(fā)來消息。
“快別說我了,你還好嗎?”于莫立刻回復道。
“我沒事啊,我考上二中了!二中也不錯?!绷蛛p木的消息末尾加上了一個咧嘴笑的表情。
林雙木并沒有如她所擔心的那樣——因落榜而悲痛欲絕。
于莫松了一口氣,緊皺的眉頭松開,緊繃的身體松弛地靠在椅背上。接著,卻是一種莫名的失落涌上心頭。
還沒等于莫回復,對話框里又彈出一條消息,“讓你失望了吧?!?p> “我失望個啥呀!”于莫回復,“可算解放了,好好放松!”
“等你期末考完,一起去喝東西吧?!绷蛛p木說。
“好啊。這次一定讓我請客,慶祝你畢業(yè)!”
——
見面的地方,于莫選在了一家咖啡館。這是林江和吳曉倩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林江在約會前,帶于莫和李昂來踩過點。
咖啡館門前的庭院里,花團錦簇,最惹人注意的是一棵百年老樹,粗壯的樹干直指云霄,撐開繁茂的枝葉,咖啡館就在這綠蔭之下。
胡桃色的單扇木門開在側邊,店的門面是嵌在胡桃色木框里的落地玻璃。
透過櫥窗,屋內(nèi)的裝修和陳設一覽無遺,大廳中央擺放著形狀不規(guī)整的木質(zhì)四角桌,桌兩旁是波西米亞風格的麻布沙發(fā),棕褐色的吧臺邊上,一臺老式黑膠唱片機唱著悲傷的意大利情歌,柔軟的光為此情此景添了幾分永恒的氣息。
李昂推開木門,麻繩做的風鈴發(fā)出悅耳的聲音。
他回過頭,叫喚呆愣在原地的于莫。
于莫回過神來,嘴里不住發(fā)出感嘆。
才剛坐下,林江著急地問:“怎么樣?不錯吧?”
他仔細觀察著李昂和于莫的反應,又連著問,“你們覺得吳曉倩會喜歡嗎?”
“會的!”于莫毫不猶豫。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李昂翹著二郎腿,眼睛貪婪四望。
“我是欣賞不來這種地方。”林江摸著他的圓腦袋,靦腆地憨笑著喃喃自語,“希望吳曉倩會喜歡?!?p> 服務員托著圓盤走來,圓盤上擺著三個精致的杯子,造型各不相同。
于莫點的是熱拿鐵,裝在彩釉陶瓷杯里,咖啡上有奶油拉花。她小心翼翼地端到嘴邊,啜了一口,整張臉瞬間皺成一團,咂著舌頭,“這東西怎么這么苦?”
林江和李昂看著于莫嘴巴扁成了八字的模樣,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
李昂默默將自己點的檸檬可樂推到于莫面前。
“還是可樂好喝!”于莫不客氣地喝光了整杯可樂。
從咖啡店離開時,于莫忍不住幻想——在那精致如畫的玻璃櫥窗內(nèi),她和林雙木相視而坐,陽光穿過枝葉,星星點點灑落在他們身上。林雙木分享著有趣的事兒,她笑得開心極了,林雙木突然伸過手來,輕輕將她鬢角的碎發(fā)撥弄到她耳后。
畫面在她的腦海里反復浮現(xiàn),仿佛真的發(fā)生過一般。
——
這天終于來臨,于莫早早到了咖啡館,坐在靠窗的座位。
黑膠唱片播放著絲綢般的意大利音樂,曲子輕緩悠揚,但她坐立難安,一會兒捋頭發(fā),一會兒調(diào)整衣服領口,時不時看看窗外。
風鈴響起,林雙木的腳步聲逐漸靠近。
于莫深吸了一口氣,舔了舔嘴唇,櫻桃口味的潤唇膏甜甜的。
“選了這么文藝的地方啊。”
林雙木微笑走來,身穿草綠色T恤,胸前印著黃藍色的涂鴉圖案。
他的臉龐同第一次見到時一樣英俊,笑容依舊溫暖明媚,卻有一種陌生的氣息撲鼻而來。
也許是太久沒見了吧。于莫心想,略顯不自在地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
“請問先生、小姐,需要點什么?”穿著馬甲西裝的服務生遞上手寫的牛皮紙菜單。
“檸檬可樂?!庇谀f著,將菜單遞給林雙木。
“跑咖啡館喝可樂???”林雙木發(fā)出嗤嗤的笑聲,雙手將菜單遞還服務員,“我跟她一樣?!?p> “怎么樣!這個地方很棒吧?”于莫雙手輕輕握在一起,手肘撐在桌上,眼睛忽閃。
“有點意思?!绷蛛p木四下張望了一番,漫不經(jīng)心地說。
服務員端上兩杯檸檬可樂,黑色的液體在細長的玻璃杯里冒著泡,幾顆空心的方形冰塊懸浮在上方,杯子的邊緣插著新鮮的檸檬片。
林雙木將那精致的玻璃杯端在眼前,瞅了又瞅,笑道:“換個容器,做個造型,這杯可樂的身價漲了好幾倍啊?!?p> 說罷,他將玻璃杯里的吸管取出,舉起杯子,大口喝起來。
于莫抬起手來,將右臉頰的碎發(fā)挽到耳后,臉上笑容依舊,語氣自然地說起了另一件事情,“沒上一中會覺得遺憾嗎?”
“那是目標嘛,目標總是要定得比實際高一點?!绷蛛p木坦然地說,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
于莫定定地望著林雙木的眼睛,那里面沒有一絲失落,這讓于莫有些困惑。
林雙木見于莫沒有說話,兀自哈哈大笑起來,“你可能是把我想得太優(yōu)秀了?!?p> “不是的?!庇谀椭^,手指捏著吸管,攪動著杯子里的冰塊。
優(yōu)秀?于莫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她只是認認真真地把考上一中當成了彼此的約定。
他們是那么相似,同樣的家庭情況,承擔著同樣的責任和壓力,有著同樣的目標和同樣堅定的信念。在于莫心里似乎早已認定,一起考上一中是一件一定會達成的事情,于是她的心里一次又一次描摹起這樣的場景——他們一起穿著一中鮮紅的校服,漫步在全胡安最大的塑膠跑道上。
他們是彼此的動力,將來也會相互追逐著往前奔跑。多么浪漫?。恳苍S那個時候,林雙木早已經(jīng)說出除夕夜沒說完的話,也許那些話會讓他們的關系更加親密。
然而,林雙木沒有考上一中??嚲o的終點線,突然松了一頭,于莫一時有些錯愕。
“我們班今年只有兩個人考上一中,你馬上就知道有多難了。”林雙木笑道。
“是嗎?”于莫心不在焉地應著。
“當然啦!”林雙木突然激動了起來,生怕于莫不相信似的,“我們?nèi)嗑蛢蓚€人考上,有的班級一個考上一中的同學都沒有呢?!?p> 約定沒有如期達成,但故事不能停在這里啊。于莫聽到自己的聲音脫口而出了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話——
“哦是嗎。那如果我考上一中的話,你就做我的男朋友怎么樣?”
她身子微微前傾,兩只手輕輕搭在一起,寶藍色的指甲交錯在白皙的手指之間,眼睛有如星辰,異常明亮。
柔軟的意大利音樂正在遠去,周遭精致的陳設逐漸模糊。
也許世界下一秒就會變得不一樣。
但是沒有。
林雙木的眼睛剎那間閃過訝異,隨即撫掌大笑,“你可別拿我開玩笑了?!?p> 于莫定住了,一秒,兩秒,她笑了,浮夸地大笑起來,仿佛自己剛剛確實說了個極好笑的玩笑話。
她再也說不出多的一句“告白”,那一句“玩笑”已經(jīng)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氣。
話題沒有再繼續(xù),可樂很快就喝完了,咖啡館浪漫的氛圍早已經(jīng)消散在兩個人放蕩不羈的笑聲里。
林雙木提議去打臺球。
兩個人抵達上次那四張球桌時,看守的大爺不在,球桌上也沒有球了,地上的球桿七零八落,破舊的臺球桌變得更加破舊了,上面散落著枯黃的落葉。
天色已經(jīng)不早,再重新出發(fā)去哪里都不合適,兩個人只好就地告別。
咖啡館里的玩笑話依然縈繞在于莫心頭,她當然知道,那不是玩笑,是她真真切切的心里話。
可是現(xiàn)在的她,不僅成績一塌糊涂,還是眾所周知的不良少年,有什么資格站在林雙木身邊?
如果完成了林雙木沒有完成的目標,就可以成為他的驕傲吧!等考上一中,一定要把這“玩笑話”認真地再說一次!于莫心里想著,不禁捏緊了拳頭。
“加油,于莫。一中不容易?!绷蛛p木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恰在此時,為她進軍一中的決心吹響號角。
于莫聽到這話,原本打不上臺球的掃興,遽然煙消云散。
她突然感到渾身充滿干勁,猛然抬起頭來,眼睛閃閃發(fā)光,“我一定、一定會加油的?!?p> 晚風拂面,于莫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微笑著問道:“等中考結束后,我想去一趟海邊,一起去嗎?”
“好啊?!绷蛛p木的笑依舊明媚,他的背后是絢爛的暮靄。
——
于莫搖晃著手里的鑰匙,蹦蹦跳跳走回家,遠遠看到樓道口坐著一個人,她警惕地慢慢靠近。
“李昂?”于莫驚呼。
眼前的李昂面目全非,額上凸起的淤青腫塊清晰可見,右眼深深凹陷進去,左眼下方有一道浮起的疤痕,像一只蜈蚣附著在顴骨上,那道疤很長,至少縫了七八針,嘴角的傷口血跡已經(jīng)凝固,結痂成塊狀,怪異地長在李昂削薄的唇邊。
他的頭發(fā)理短了,臉上的傷一覽無遺,觸目驚心。
李昂抬頭望向于莫,眼里布滿血絲,嘴角輕揚,像是在微笑。
“發(fā)生什么了!”
于莫錯愕地望著李昂那張幾乎看不出原貌的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養(yǎng)老院的巷子口吵架分開之后,于莫很少見到李昂,即便偶爾在網(wǎng)吧碰到,也互相不打招呼。
李昂對自己當日莫名其妙的情緒失控耿耿于懷,但主動低頭認錯卻比登天還難。
放學時他常常遠遠跟著于莫,腦中躊躇著言和的開場白。
有一回,隔著馬路看到朱浩和阿斌兩人鬼鬼祟祟跟在于莫后面,顯然不懷好意。
李昂上前警告他們不要亂來,第二天阿斌帶了一群人出現(xiàn)在李昂面前。
于莫坐在李昂邊上,靜靜聽著李昂有一句沒一句地陳述事情經(jīng)過,他的語氣平靜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于莫心里翻江倒海,晶瑩的淚水在眼眶滾動,雙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陷入了掌心。
“他們好幾個人?!?p> 李昂又回到了那副漠然的神色,望著天上裊裊的薄云,略帶孩子氣地補充說,“單挑我可不會輸?!?p> 挨揍不是光彩的事情,李昂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始終不看于莫。
話音落下好一陣子,于莫沒有開口說話。
李昂轉過頭望向于莫,才看到于莫在流眼淚。
于莫急忙背過身去,抹掉臉上的淚水。
“都是皮外傷。”李昂語氣輕松地說。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被撂倒在地,只記得無數(shù)的拳腳如密集的冰雹砸在身上。須臾間,他聽不見任何聲音,感知不到任何疼痛,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散去,他舒張開身體,平躺在冰冷的地上,嘴里吐著腥血,艱難地吸著氣,卻忽然大笑了起來,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因為當下,他的腦海里竟然全是于莫。
當醫(yī)生說他可以出院,他立即想要來見她。
“對不起……”于莫喃喃地說。
“傻子,你對不起什么?”李昂慌張地皺起了眉,“是我自己看不慣。”
于莫低著頭,好一會兒靜默。
樹葉被風吹得蘇蘇作響,于莫的長發(fā)被吹起,幾縷發(fā)絲飄到李昂脖頸上,洗發(fā)水的茉莉花香撲鼻而來。
李昂恍惚地望向低垂著頭的于莫,她的眼睛里流淌著因他而起的哀傷。
李昂的手在于莫身后舉起又落下,最后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目光望向無際的夜空。
當于莫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眼里的悲傷已然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憤怒。
她罵罵咧咧地說了一連串臟話,然后逐漸冷靜下來。
李昂噗嗤笑出了聲。
這像是她體內(nèi)的一種機制,一旦感到悲傷,那根連接憤怒的導火索就會被點燃,當所有怒火傾瀉而出,她的悲傷就能夠得到緩解。
“這兩個狗東西!不能就這么放過他們!”于莫憤憤地說。
“沒虧,阿斌被抓進去了?!崩畎旱坏卣f,眼里竟有一絲得逞的驕傲。
“什么?抓進去了?”于莫撅著嘴,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抓進去都是便宜了他!”
巷子里的風止住了,早早就打烊的跌打鋪里傳來打麻將的聲音,有人高興地大叫“胡了胡了”,有人在大聲嘆氣。
李昂沉吟了許久,忽然開口,“于莫,我以后不在這里念書了。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
正在心里千萬次詛咒阿斌的于莫,木然抬起頭來。
“你不是答應你媽要好好讀書嗎?”
“嗯?!?p> “那你就好好讀書,別到處惹事了?!崩畎耗请p冷冽的眼睛,在琥珀色的街燈下,隱爍著一種別樣的溫柔。
“知道啦?!庇谀獗庾鞈?。
她抬起手來,本想在李昂肩上重重地拍打下去,想起他現(xiàn)在是傷員,嬉笑著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李昂自覺上一個問題太過矯情,接著又問,“你馬上就初三了,打算考哪里?”
“一中。”于莫的表情嚴肅了起來,雙唇緊閉,目光異常堅定。
薄云散去,露出明晃晃的圓月,墨黑的天空暈開一層一層的光。
李昂冷雋的嘴角輕輕上揚,他說:“你沒問題的?!?p> ——
林江沒考上高中,隨便報了一所技術學?;烊兆?,準備明年報名當兵。
謝仁杰成績比林江好一點,父母花了一萬八,托人找關系,幫他買進了胡安二中的高中部,與林雙木成了校友。
李昂報名了于可上的那所中專,學裝潢設計。
這個暑假大家似乎都很忙碌,一直到快開學才聚到一起。
天臺上的舊沙發(fā)不知道何時被撤走了,他們在地上鋪上報紙,圍坐成一圈,六只手舉起酒瓶子,為三位男孩順利畢業(yè)干杯。
林江興致勃勃地聊起畢業(yè)晚會及謝師宴時發(fā)生的種種。
他說謝師宴后的KTV續(xù)攤才是重頭戲,包間門一關上,所有男生女生都仿佛出籠的野獸,平時斯斯文文的孩子們都瘋了,一杯接著一杯喝,喝醉了又哭又嚎。
畢業(yè)的喜悅,分別的傷感,被酒精和音樂推到了高潮,有的人當眾相擁著親吻了起來,很多男女關系也浮出水面。
“好幾個妹子跟阿杰表白呢?!绷纸约旱膱A腦袋,朝謝仁杰使了個眼色。
謝仁杰愣了一下,臉倏地漲得通紅,憨笑著說,“她們是喝醉了。”
“阿杰這么受女生歡迎呢!”于莫說著,手掌重重拍了一下謝仁杰的肩頭,“怎么樣!有喜歡哪個嗎!”
慧子和小谷也都向謝仁杰投去了八卦的目光。
“不要聽林江亂說。”
謝仁杰笑得像個小孩,羞澀地躲開所有人的目光,望向低頭不語的李昂,把話題轉移到了他身上,“李昂,你前陣子怎么消失了?”
“臭小子!是不是跟人打架去了!”林江也猝然蹦起,盯著李昂眼角的傷疤問道。
慧子早就注意到李昂眼角那道傷疤了,但她不知如何問起。聽到終于有人提及此事,那雙藏在眼鏡后面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飄向李昂。
“撞到櫥子?!崩畎豪淠卣f。
李昂遇到阿斌和朱浩的事情就發(fā)生在畢業(yè)的第二天,那之后的幾天他都待在醫(yī)院里,從醫(yī)院出來時,臉上的傷還很明顯,只他就把自己關在家里。
現(xiàn)在暑假快結束了,傷也基本愈合了,但眼角縫了七八針的那道疤仍清晰可見。
慧子挪不開眼睛,直覺告訴她是別的原因。
林江揮了揮手,臉上的表情像是在說“沒勁沒勁”,抓起幾瓶酒,熟練地用牙齒開瓶,組織大家一起玩“逢7過”游戲——大家輪著報數(shù),一旦遇到帶7的數(shù)字或者7的倍數(shù)就以擊掌替代。
報數(shù)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小谷反應最慢,連著輸了好幾輪,被罰了很多酒。
她很快就有些暈眩,軟綿綿地靠在于莫肩上。
“慧子、小谷,你們晚上就在我家睡吧,反正我姐和她男朋友出去了,家里就我一個?!庇谀d致勃勃地提議道。
她知道小谷如果帶著這么重的酒氣回家,以后非得被她老爸禁足在家。
小谷和慧子高興地答應了。
三個女孩一起下樓,用電話座機給家里打電話交代,慧子的父母很開心慧子交到這么多好朋友,立刻就答應了;小谷的爸爸不停地追問還有誰,生怕小谷和男孩子玩在一起,于莫和慧子輪著向他做保證,他才將信將疑地同意,并且反復強調(diào)不許有下次。
她們回到天臺的時候,林江正在發(fā)酒瘋,鬼哭狼嚎地喊著吳曉倩。他癱坐在地上,目光渙散,周圍是東倒西歪的啤酒瓶,彎曲的手指指著天空搖搖晃晃,仿佛在質(zhì)問空氣。
林江和吳曉倩一年前就分手了,吳曉倩說要一心一意準備中考。兩人說好了只要林江考上高中,就重新在一起。
林江雖然嘴上總說畢業(yè)后要去當阿兵哥,實際上一直在暗暗用功念書,但他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實在不是讀書的料子。
“沒出息,放不下就去找她?!崩畎鹤诹纸瓕γ娴乃苌?,面無表情。
“我連個高中都考不上,憑什么去找她……”
六尺男兒忽然哇哇大哭起來,說完他又罵自己道,“草,我是個沒用的東西……我是垃圾……”
“她如果喜歡你的話,就不會在乎這個的。”于莫說。
她說著,林雙木的身影浮上心頭。
“那萬一她早就不喜歡我了呢?”林江的臉紅得像包著火的紙,眼周一圈更是赤得發(fā)紫。
“那她就更不在乎你有沒有考上高中咯。”暈乎乎的小谷笑瞇瞇地說。
林江聽了后,哭得更兇了,小谷錯愕地往于莫身后退了兩步。
“好了好了,我們回家吧,情種?!敝x仁杰拍了拍林江的肩膀。
謝仁杰扶著林江蹌踉著站了起來,兩人顛來倒去地朝樓梯間走去,地上的酒瓶子被踢得哐啷作響。
李昂仍舊如雕像一般,端坐在水管上。
“到家了說一聲??!”于莫喊道。
“好!”謝仁杰喘著氣,大聲回答。
于莫轉過頭問李昂,“我們也要回去洗洗睡了,你呢?”
“你們先回去吧,我再坐會兒?!崩畎豪淅涞卣f。
“那你也別太晚回去哦。拜拜。”
于莫說完便鉆進了樓梯間,小谷緊跟著于莫消失在漆黑的樓梯轉角。
慧子沒有立刻離開,她久久凝望著那個憂郁的身影。
夜越深,天反倒越亮了起來。李昂眼角那道凸起的傷疤異常清晰,傷疤上方,那雙深邃的眼睛不知正看向何方。
慧子從未有過地,迫切地想要了解一個人——那道傷疤背后的故事和那雙眼睛所致的方向,她都那么熱切地,想要知道。
“慧子!”
于莫的聲音傳來,慧子這才回過神來,匆匆忙忙跑下樓。
——
于莫拉來一匹竹席,在客廳的地板上鋪開。
慧子洗完澡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的時候,于莫和小谷已經(jīng)并排躺下。
在慧子眼里,小谷和于莫總是光鮮亮麗,著裝和發(fā)型都很前衛(wèi),打扮得精致得體,身上有一種超越這個年齡的風韻,走在校園里,常常會有男生吹口哨,即便是女生,也忍不住要回頭看兩眼。
此時,她們穿著褪色的棉麻睡衣,頭發(fā)亂蓬蓬地散在竹席上。
慧子將厚厚的眼鏡脫下,輕輕放在一旁,和她們并排躺下。
洗過澡之后,大家都清醒了不少。
“莫莫,你家吊燈為啥是八卦的造型,看著怪陰森的……”小谷說。
“我爸說辟邪。”于莫一只腳架在另一只膝蓋上晃悠。
“墻壁上那詩詞是你爸自己寫的嗎?”慧子問。
“嗯,他說我家住得高,猶如山頂仙人,一時靈感大發(fā),寫下了這首‘神仙詞’。”
于莫像唱戲似的,雙手劃拉,一本正經(jīng)地介紹。
三個人笑作一團,一陣笑聲過后,驀然安靜下來,只聽得見魚缸里潺潺流水聲。
“我決定要考胡安一中?!庇谀鋈患捌鋰烂C地宣布,聲音輕而有力。
慧子和小谷同時扭頭望向于莫,兩人目光對上時,不約而同地會心一笑。
“你可是于莫啊,一中小意思?!?p> 小谷毫不意外地眨著眼,轉身側向于莫,頭枕在手臂上。
于莫的嘴唇緊閉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
“我呀,從小就活在莫莫的陰影下,老聽我媽說隔壁孩子于莫學習成績多好多好?!?p> 慧子笑著說,目光投向那面滿是金燦燦獎狀的墻。
她說的“從小”,是初中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于莫的父母還沒有去獅城做生意,八間巷里,各個孩子的媽媽之間總喜歡攀比孩子的成績,慧子的媽媽又是當中最喜歡問的一個。
每次考試后,她最怕媽媽遇到于莫的媽媽。
“那你是有所不知。”小谷竊笑,“莫莫初中這兩年簡直是老師的眼中釘,成績都班上墊底呢?!?p> “啊?”慧子激動得坐了起來。
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小學。那時她和于莫雖然不認識,但是這個名字她已經(jīng)非常熟悉——語文老師常常在班上念于莫的模范作文,年段成績前十的榜上也一定有于莫。
“那些都不重要了??傊乙欢ㄒ忌虾惨恢?!”
于莫也坐了起來,神采飛揚地說,“等我考上胡安一中,我就要向林雙木表白!”
小谷也跟著坐起來,一邊用手捋順頭發(fā),一邊說道:“我倒是好奇,林雙木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于莫抱著膝蓋,眼睛忽閃,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我以為這個人特別冷酷,穿著純白色的衣服,站得筆直,眼角有一道傷疤,不茍言笑的,然后竟然忽然沖我笑了一下!”于莫滿臉藏不住的甜蜜,眼含秋波,一只手拍在胸口,“哇,那一刻感覺自己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
“你敢說不是因為人家長得好看?”小谷捂著嘴偷笑。
“才不是。”于莫嘿嘿笑了兩聲,繼續(xù)往下說,“后來才知道,他很體貼,一起出門總會提前到,還會提前買好飲料,玩游戲時,也都讓著我。有一陣子我們經(jīng)常聊天,一聊就忘了時間。”
慧子和小谷看著于莫陶醉的模樣,誰也不忍心打斷。
“沒想到他不止一點都不酷,還特別逗?!?p> 于莫想起了林雙木耍球桿的模樣,兀自大笑了起來,越笑越歡,笑得整個人埋進了膝蓋里。
慧子和小谷面面相覷,也跟著笑了起來。
三個人笑定后,于莫忽然有些沮喪,手指纏著胸前的頭發(fā)繞圈圈。
但憂傷很快就消散了,她猛地昂起頭來,振奮地說,“我一定要考上一中!”
小谷臉上露出姨母般的微笑。
慧子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起另一張面孔。
“對了!”
于莫突然從竹席上跳了起來,“我新買了一本星座神書!還沒拆封!要不要一起看看!”
還沒等慧子和小谷回答,于莫已經(jīng)沖進房間,抓著一本小冊子跨步而來,啪的一下打開客廳的燈,火急火燎地拆掉透明封袋。
三個人一起趴在竹席上,翻開冊子讀起來。
于莫最先翻開了摩羯座和巨蟹座匹配指數(shù)那一頁,林雙木是摩羯座,她自己是巨蟹座。
“瞎說什么東西呢!”
于莫看到“不合適”三個字,立即合上那本剛剛還愛不釋手的星座神書,丟在一旁,氣呼呼地把雙手搭在胸前。
慧子拾起那本冊子,翻開了其中一頁,仔細讀了起來。
小谷和于莫都把頭湊了過去。
“白羊座和雙魚座?”于莫驚奇地問,“你是白羊座,老實交代,誰是雙魚座?”
見慧子不作聲響,于莫伸手去撓她的腰。
小谷也朝慧子的咯吱窩進攻。
慧子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求饒,“好好好,我交代?!?p> “說吧,喜歡上哪個男孩了?”于莫停止了手里的動作,壞笑著問。
“不是喜歡?!?p> 慧子小心翼翼地說,慌張得忘了已經(jīng)摘掉眼鏡,還想伸手去抬,“就是覺得他挺特別的?!?p> “雙魚座……該不會……”
于莫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看了一眼小谷,小谷立馬也瞪大了眼睛。
兩個星座迷對身邊人的星座可都是了如指掌。
“李昂?”小谷將信將疑地問。
慧子紅著臉,輕輕地點了點頭。
“臥槽?”
于莫張大了嘴巴,驚呼道:“剛開始我還怕李昂這個人性情古怪,你會討厭他呢!沒想到啊沒想到!”
“都說啦!不算喜歡吧,就是覺得特別?!?p> 慧子低著頭,聲音越來越小,臉頰飄著紅云,烏黑的頭發(fā)柔軟地垂在胸前。
她平時總是將頭發(fā)梳得精光,扎著高高的馬尾辮,戴著玻璃瓶底似的厚眼鏡,很少見到她披著頭發(fā)的樣子,也很少見到她不戴眼鏡的樣子。
她的眼睛很大,濃密的睫毛自然上卷,皮膚雖然不算白,但是細膩光滑。
“知道啦知道啦。不是喜歡,不是喜歡。”于莫擺了擺手,哈哈大笑。
“李昂是很特別啊?!毙」纫参嬷煨Γ疤貏e愛裝酷,還特別不好親近呢?!?p> 于莫和慧子聽罷,笑作一團。
慧子說出了心里的秘密,像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輕松了不少。
三人重新并排躺下。
“莫莫,你會告訴李昂嗎?”慧子問。
“你要我說我就說,你要我不說,我就絕口不提?!庇谀笾持负湍粗福谧爝厔澾^一道長線。
“那,還是先別說吧。”慧子輕聲說。
“嗯?!?p> 于莫比了個OK的手勢,忽然說道,“慧子,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p> “什么?”
“你很漂亮?!庇谀f。
慧子的臉頰又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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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送小谷和慧子回家后,于莫去了理發(fā)店。
理發(fā)店叫做“藍帶”,開在胡安花園,足足兩層樓,十分氣派。
老板是個光頭,大家都叫他阿波。
阿波原本在八間巷邊上,開著一間小發(fā)廊,于莫從小就找他理發(fā),只要簡單的三言兩句,阿波就能剪出她想要的樣子。
阿波現(xiàn)在生意做大了,但老客戶依然是老價格。
于莫推開“藍帶”的玻璃門,頭發(fā)五顏六色的洗頭小哥熱情地迎了上來,“于莫,很久沒來啦!”
“阿波在嗎?”于莫四處張望,沒尋見阿波的影子。
“在那給人吹頭發(fā)呢?!奔t發(fā)小哥說。
于莫順著紅發(fā)小哥的手指方向望去,站在那里的男人,比印象中的阿波瘦了一大圈,腦袋上還長出了半寸長的頭發(fā),染成了棕色。
“阿波!你改頭換面啦!”于莫確認是阿波之后,興奮地喊道。
“是于莫啊,好久不見?!?p> 阿波從鏡子里看到于莫一臉驚奇地瞅著他,笑吟吟地解釋道,“我要結婚了,光頭不太合適?!?p> “恭喜恭喜!”于莫咧著嘴笑開了,“新郎官幫我也改頭換面一下?!?p> 于莫洗完頭之后,阿波正好忙完了手上的活。
她在阿波指定的位置坐下,脖子上圍著煞白的剪披,像是要上刑場的囚犯,只剩下一個腦袋露在外面。
“打算怎么改頭換面?”阿波整理著腰上的工具,笑著問道。
“短發(fā),好打理就行!其他交給你了!”
“好的?!卑⒉ㄓ兄粋€許多理發(fā)師都沒有的優(yōu)點,從不說廢話。
他仔細地用梳子一遍遍將于莫的頭發(fā)理順,直到在腦后形成一片光滑的綢布才放下梳子,舉起剪刀,剪刀在于莫肩膀的位置停下,張開它鋒利的嘴巴。
“等等!”
于莫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咬了咬牙,說道,“再短一點?!?p> “這里可以嗎?”阿波把剪刀平齊在于莫耳朵的位置。
于莫微笑著點了點頭。
黑色的發(fā)絲一縷一縷落下,像一團一團黑色的花,盛開在白色的瓷磚上。
不一會兒,那頭卷發(fā)從于莫的腰間、肩上消失了,潔白的脖頸完全地裸露出來。
于莫看著鏡子里嶄新的自己,笑了,就連笑容似乎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從理發(fā)店走出來的時候,太陽當空。
她大步朝圖書館走去,蓬松的短發(fā)在陽光下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