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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傳奇志之肆羽易天記

第二章 天地有晴(一)

明傳奇志之肆羽易天記 代安澄 4975 2020-09-20 19:00:00

  洪武二十九年,四月。

  元寶山盧家村。

  “天晴——天晴——哎這丫頭又跑哪去了?”門口掛著“藥廬”字牌的圓頂茅屋里,東西堆得滿當(dāng)當(dāng),一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擠在其中,左手舉起一筐苦葵,右手撥開一箕附子,邊不停叫喚,邊在浩瀚如海的藥材中奮勇行進(jìn)。

  “師兄啊~我在這里~”依壁頂天而立的藥柜后,忽地探出一張元?dú)鉂M滿的瓜子臉,膚色不白,卻泛著少女特有的潤質(zhì)瑩澤,其上一雙烏亮的大圓杏眼,此刻笑得如同雙彎月牙。

  “我說你這個人呀,再過半刻就要出門了,怎么連路引都不知道問我拿?”中年男子責(zé)怪道。

  “路引不一向都是小融負(fù)責(zé)拿的么?”少女隨手接過,一眼瞥見上面“劉齊望”的名字。

  明法有例,各戶人口登冊在籍,不得任意轉(zhuǎn)徙,通行各城,過百里便須路引。這位中年文士劉齊望,年輕時曾中過秀才,鄉(xiāng)試卻次次落第,說過的幾門親事都黃得莫名其妙,攬鏡自照,思路頓開——家不成業(yè)不立,難道我注定非俗世中人?老父服孝期一過,就決定出去“修道云游”,誤打誤撞來到盧家村,見著了本村神醫(yī)鄭愉的重孫女兒攸寧,卻一下子還了“俗”,從此扎根此地,跟著鄭師父學(xué)起了岐黃藥理。

  老天爺也算公平,這劉齊望雖然讀書不行,醫(yī)道上卻頗有小成,一手丹青功夫更是出神入化,臨摹偽造起官文來可謂天衣無縫——不然當(dāng)年也沒法私制路引,天南地北走了這么遠(yuǎn)。這些年來,多虧了他這門絕技,天晴的表哥袁大海和表侄子小融可以往來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搗騰生活所需,他們一村老小才得以過上如今的安泰日子。

  “這次要出門的是我,你干嘛還做自己的名字?。棵黠@是拿之前的復(fù)的,也太偷懶了吧!”天晴戳點(diǎn)著路引上三個字沖他抱怨。

  “誒誒這怎么叫偷懶?”劉齊望抗議,“別忘了你是女扮男裝上路,難道非寫上你的大名徐天晴?。吭倌ゲ渚驼`了吉時了。要么拿這張,要么還有以前師父留下的舊路引,你自己改去!”

  他們二人的師父鄭愉,乃是元太醫(yī)院御醫(yī)鄭景賢的曾孫。鄭家世代行醫(yī),懸壺之術(shù)高妙非常。鄭愉本人也養(yǎng)生有道,三年前駕鶴仙游時,已是九十九高壽,臨走特地關(guān)照齊望,要好好教導(dǎo)這個頗有些頑劣的小師妹。雖是師兄輩分,可劉齊望四十有二的年紀(jì),堪做天晴的父親了。因為這個緣故,他向來以長輩自居,動不動就對師妹曉之以理,喝喝罵罵,弄得她不勝其煩。

  “好了好了,那就這張吧?!碧烨缗滤麊?,直接把路引塞進(jìn)了袖子。

  “嗯,這樣才乖~”見她聽話,劉齊望滿意點(diǎn)點(diǎn)頭,又接著叮囑,“咱們元寶山處在邊地,南望大明,北眺蒙古,你這回進(jìn)關(guān),走的道不算太平,說不準(zhǔn)就遇上什么兵荒馬亂,常用的外敷傷膏、補(bǔ)氣血的生藥一定要多帶。師兄幫你備了一些,就放在那邊,你看到?jīng)]有?”

  天晴嗯嗯稱是,從他特地為她打包好的藥箱里拎出一個細(xì)瓷白瓶,倒來倒去,問道:“我剛剛就奇怪來著,這是什么膏藥?裝得這么精細(xì),要拿去賣嗎?”

  “哼哼誰買的起?這可是我為你師嫂特方調(diào)制的玉容雪膚膏~抹一抹皮光脂滑,敷一敷素顏勝雪~”劉齊望說起杰作,搖頭晃腦得意得要命。

  “???就這功能,有什么稀奇的?我還以為能接骨續(xù)命起死回生呢~”天晴不以為然地一丟。

  “小心點(diǎn)!”劉齊望急急慌慌接過,抱在懷里,“怎么不稀奇?不能起死回生,但能駐顏回春啊,對女子來說,可比仙草還金貴!”

  “哎喲~我真搞不懂攸寧姐她們,要弄那么好看干什么?村里就這么點(diǎn)人,平常也沒啥機(jī)會出門,美給誰看?。俊?p>  “你到底是不是女人?這天底下,別說年輕姑娘了,就是已婚婦人,哪有不要好看的?女為悅己容,能美就高興!”

  “嘖嘖~你真是比我懂女兒心~”

  “男兒心我也比你懂!”

  “是是~師兄真是一朵盛開的解語花~”

  “別胡攪蠻纏說廢話!這是師兄特地從你師嫂那兒勻來的,你出遠(yuǎn)門,難免風(fēng)吹日曬,晚上臨睡前記得把手臉洗凈,拿它敷上,第二天再抹了,就不至于弄得更黑了?!?p>  “黑就黑咯,你都說了我是女扮男裝,干嘛還特地扮小白臉???我又不能釣富婆。”

  兩人正理著包袱說說鬧鬧,劉齊望突然嘆了口氣:“哎,這次你在外面玩夠了,回來就該收收心了。年紀(jì)也差不多了嘛,稍微定定性,快點(diǎn)嫁了吧?!?p>  “哦,好啊?!敝浪珠_始老生常談,天晴隨意敷衍,劉齊望也不氣餒,絮絮叨叨繼續(xù)說:“好什么好?你看那阿碌,跟丁香跟你,那都是青梅竹馬,感情原來都差不多。最后人家選了丁香不要你,你就不想想到底是什么緣故?”

  “這有什么可想的?我再說最后一遍,不是阿碌不要我,是我不要他~腦袋空空的家伙,打架都打不過我,哪里配得上我了?”

  “嘖嘖,是了是了~放眼天下,也就這元廷的大汗、明國的王子能配一配你了!”

  天晴不耐再聽他酸刻,“啪”地一合藥斗回道:“哎呀你累不累啊師兄!我爹都不管我了,你瞎操哪門子閑心?”

  “誒!你以為你爹真能不管你???我就是見你爹在你娘那邊磨磨唧唧說了好久,心下不忍,才來勸你。他只你這么一個女兒,怎會不希望見你有個好歸宿呢?可你這么大人了,還沒心沒肺的,他也不好意思開口,我這個師兄也是看著你長大的,不能總……哎,天晴,哎我還沒說完呢!天晴、天晴——”

  知道他一旦起了頭,肯定沒完沒了。天晴索性不管,拔腿直奔半山,想出門前和娘親告?zhèn)€別。

  一路小跑,轉(zhuǎn)過山腰小道,就到了一片開闊平地。

  這里三面臨谷,平日里云氣蒸騰,宛如蓬萊仙境。此時日頭大好,煙霧盡散,四周景色絕麗開闊,卻都比不上平地正中那棵枝葉秀逸的巨槐奪人眼目。

  樹下,一人孑然而坐,正是天晴的父親徐仲義。雖然已年逾花甲,面貌看起來卻不過五十,絡(luò)腮青須,虎目灼灼,加之身形魁碩,肌肉虬結(jié),任誰見了都要贊一聲“好氣魄!”只不過,眼下的他搖頭嘆息,神色苦悶,全談不上什么氣魄了。

  “……雪綿,你總說對女兒不要管得太多,她愛干嘛就干嘛,自由自在,開心就好,我一直照你說的做??涩F(xiàn)在……也不知道你在天之靈看不看得到,她啊,實(shí)在也太自由了些!放眼整個村里,不對,放眼整個大明,就是更遠(yuǎn)的塞北,哪里有像她這樣子的姑娘?女孩兒家終歸是要嫁人的,可天晴她……

  “我實(shí)在擔(dān)心?。≌嬗衅偶視龁??村里的小子們,個個知根知底,躲她都唯恐來不及了,哪個敢討她做老婆?你當(dāng)娘的,務(wù)必保佑她這次出去,能多結(jié)識一些好青年,大千世界,能碰上一兩個眼光獨(dú)到,喜歡她這樣的,愿意娶她過門,那就好了……實(shí)在不行,就只能委屈一下小融,他們年紀(jì)總算合適,盧家村也不比外面,那么多規(guī)矩……”

  “好啊——”天晴長長喚了一聲,徐仲義猛地回過頭來,她背著手走近?!肮植坏媚阕寧熜纸o我?guī)鞘裁囱┠w膏,難道以為搽了白了,小融就會突然把我當(dāng)女人看了?我可是他的姑姑哎!爹你們都在想什么呢?”

  “胡說八道什么!你聽錯了?!北凰疗朴眯?,徐仲義頗覺尷尬,臉上青紅片刻,果斷決定岔開話題,“東西都收拾好了?”

  “嗯!這次出去的久嘛,所以拿了不少,反正有小融幫我背,如龍幫我馱咯,嘿嘿~”無論出現(xiàn)任何分歧,他不糾她便不纏,轉(zhuǎn)過個身統(tǒng)統(tǒng)兩忘,這是父女倆相處十六年形成的默契,這次當(dāng)然也不例外。

  “在外面不比在村里,記得處處小心,有些閑事,能不管就別管了,切忌招惹麻煩,知道嗎?”

  “知道~以前又不是沒跟大表哥他們出去過。我會時時寄信給爹的啦,別擔(dān)心~”

  “以前最多也就十天半月,哪有像這次這樣久……”徐仲義嘆道。

  盧家村既不屬大明管轄,也不屬北元統(tǒng)御,乃是國境線上一片與世隔絕的山上桃花源。村里統(tǒng)共三十八戶二百來口人,大多是戰(zhàn)亂時顛沛來此的流民,也有少數(shù)像徐仲義這般無家可歸被鄭愉救回來的傷兵。

  在這里,老死比病死更加常見,鄭大夫為此立下了規(guī)矩——每年都要出山一趟,游醫(yī)救病,不然醫(yī)道便等同紙上談兵,于世無裨。自他身故后,之前都是劉齊望去周游送診,村里又不能不留大夫,是以每次天晴只得仰著脖子等他回來,再跟著去易物買賣的小融他們就近轉(zhuǎn)轉(zhuǎn)。這次不論如何,也該輪到她出遠(yuǎn)門了。

  “老是窩在村子里,來來回回對著的就這么些人,大家身體又都硬朗得不行,連八十歲的胡婆都能上山打老虎!要再不出去走走,多見識些病例歷練歷練,師父教的醫(yī)術(shù)可真的要荒廢了?!?p>  “爹又沒不讓你去,哎……爹就是怕……”

  “有什么好怕的?我的本事,爹還不知道嗎?”

  這話倒不假。這天晴從小身有異能,時不時怪力如神,勢能拔山扛鼎,自愈能力更是沒說的——別人傷筋動骨,總要個百來天才能康復(fù),而她只要一天就能行動無礙,三天即可活蹦亂跳,宛如新生。想到她的怪異,哦不奇異之處,徐仲義終于略感放心,點(diǎn)了點(diǎn)頭。

  “爹,那我就走了哦!”她試探地招呼了一聲。徐仲義抬頭,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不舍來。他心覺羞赧,正待收斂,女兒卻徑直撲到懷里,輕輕安慰:“不用想我啦,我很快很快就回來了?!?p>  牽馬臨到村口,眾人都來夾道揮別這位村內(nèi)一霸,常出遠(yuǎn)門的小融也順帶與有榮焉。熙熙攘攘中,村長盧大娘搶步而出:“可別在外面玩野了,八月半一定要回來,陪你阿爹過節(jié)!”

  “知道啦大娘?!碧烨缧ξ麘?yīng)和。

  二人和眾人團(tuán)團(tuán)告別出村,各騎一馬行在山坳。

  “哇啊啊啊啊啊啊——自由啦!哈哈哈哈哈哈——”

  整個山谷里都回蕩著天晴歡天喜地的叫聲。

  “沒想到爹這次這么好說話~我有很強(qiáng)烈的預(yù)感,這回咱們肯定出門,啊不對,下山就能遇好事!”

  “咦?”小融對她不負(fù)責(zé)任的言論向來懶得發(fā)表意見,只納悶,這次表舅公很好說話的嗎?照他護(hù)女狂魔的性格,不是應(yīng)該一口一個“不行!”“別亂來!”“你又搞什么鬼!”這樣嗎?他還以為是靠天晴以死相逼換來的呢!再想到臨走時表舅公那意味深長看他的眼神……

  “嘶……”他莫名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味。

  “等到了大寧城,我們就分道揚(yáng)鑣。但要記得,八月初五午正在大寧南城門會合啊。”

  天晴學(xué)著盧大娘的口氣,倚老賣老地朝小融囑咐,“你可別玩野了哦!”

  按照輩分,他與她算姑侄,但年紀(jì)比她還要大上三歲,生得那叫一個玉樹臨風(fēng),神清骨秀,加之聰明能干,人品可靠,村里到婚齡的姑娘就莫有誰不中意他的。怪的是,他對她們從來看也不看。難怪徐仲義一邊對女兒恨鐵,一邊忍不住打他的主意。

  “請你講話托托牢下巴,我和你到底誰在玩???”看她那張貼著假眉假須的“男兒”臉做嚴(yán)肅神情,小融頗覺好笑。

  “當(dāng)然是你了~聽說啊蘇杭多美女,要不,你這次替我?guī)€江南水鄉(xiāng)的侄媳婦回來?”

  “還請大表姑姑帶表姑父回家先?!?p>  他們早就悄咪咪約定好了,這次對外說兩人同行,圖大人安心,實(shí)則各走各的,小融直奔江南買貨易貨,剩下時間自由安排玩耍,天晴則一路閑晃,見病就治,時間差不多了便調(diào)頭回家。只要兩人提前集合,一起回村,那就神不知鬼也不覺,省的一路上互相扯腿,相看兩厭。

  “啪——”走到一處大洼邊,小融提韁揮鞭,把胯下坐騎調(diào)開兩步。天晴皺眉喊道:“你打它做什么,我叫它一聲就好啦!”

  “別別,接下來的路就我跟它,萬一它習(xí)慣等你喊話,不聽我管教,那可不成?!?p>  小融的遠(yuǎn)憂不無道理。能同鳥獸對話交流,也是徐天晴的奇特本事之一。在她三歲之前,一直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直到那年在后山迷路遇到狼群,徐仲義火急火燎去營救,生怕晚一步她就被吃個精光,卻見她正摸著頭狼頸下毫毛,同它一樣嚎嗚亂叫。在場大小狼匹無不對她友善有加,似乎一點(diǎn)沒把她視為食物。發(fā)現(xiàn)來了人,狼群紛紛眥目露獠,緊張萬分,可她嗥叫兩聲,它們又慢慢松懈退下。

  徐仲義正自發(fā)呆,卻聽她興高采烈地介紹:“爹你來啦!大灰剛才還說,它們不敢?guī)一卮?,怕被打死呢!”不禁目瞪如銅鈴,這才知道女兒還有此天賦。把她帶回家后一番教導(dǎo),天晴才始初明白,原來一般人類是無法聽懂動物說話的,更不能用語言溝通,所以才彼此撕咬獵殺,互傷互害。她嘗試翻譯禽獸的語言,在村內(nèi)普及,大家卻紛紛表示,什么嗚嗚丫丫的,聽上去都是一樣,完全體會不到她所謂的區(qū)別,這一能力無法推廣,也讓她深以為憾。

  天晴的坐騎如龍大捧其場,此刻嗚鳴兩聲,似是在同情儕僚,順便慶幸自己跟了個好主子。小融見狀,嘿了一聲,作勢要提鞭打它:“你這小畜生挺得意呀?!比琮埡ε碌猛肆藘刹剑烨绻聪率滞熳∷弊樱骸霸蹅冎秲翰挪桓艺娲蚰?!如龍不怕,來,姐姐喂你吃果子~”

  說著拿出一根竹筒,抵在它牙口,手掌一敲,“噗”地將一顆小球狀物彈了進(jìn)去。

  “這是什么玩意?”小融忘了為自己變成馬侄子跟她理論,好奇問道。

  “這個呀,叫零嘴發(fā)射銃。里面的桑葚果是如龍最喜歡的,像這樣把它們一顆接一顆放進(jìn)竹管里,要吃的時候呢,就在后面一推,那果子就‘嘌’地給壓進(jìn)它嘴里了,快捷便利,還不會染得滿手都是?!碧烨绲靡庹f明。

  “你的怪花樣真多,都快趕上……”他心口同步,正想說出“你娘親了”幾個字,喉嚨卻一塞。

  “那是什么?”此時他們已經(jīng)快到山下,遠(yuǎn)遠(yuǎn)望見沙塵滾滾,似有大隊人馬在往西南方向開赴。天晴止住了如龍,轉(zhuǎn)頭問小融。

  “是蒙古人,看樣子又要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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