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威風(fēng)王景(一)
三天后。
大寧地處喜峰口外,屬古會州之地,東連遼左,西接宣府,是通向漠北的門戶重鎮(zhèn)。天晴之前隨大海表哥他們來過兩次,倒也不覺太新鮮。
新鮮的,是這回首見的寧王朱權(quán)。
之前她未曾料到,手握重兵的一方悍主、程婆她們口中聲聲的“寧大王”,居然能是這樣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
烏紗折巾下,一雙入鬢劍眉,襯得冠玉面龐英氣逼人。加之目若朗星,身傾玉山,著一襲皇家專用色的杏黃蟒袍,方圓十尺內(nèi)仿佛都發(fā)著金光,如同無聲廣播著“老子就是高貴不凡”的背景音。天晴暗暗腹誹,怪不得脫兒阿伯提起他來都恭恭敬敬,小小的年紀(jì)一身殺氣,一看就不是個好說話的主。
“這是你新收的侍從?模樣倒清秀,不像是蒙古人士,不會從中原擄去的吧?”逐個接見各部頭人時,寧王顯示出了對阿赤烈非一般的興趣,寒暄的話多了兩三句不說,最后目光從天晴臉上掃過,還同阿赤烈開起了玩笑。
雖然她幾乎是被擄去的,但阿赤烈并無惡意,天晴覺得沒必要讓他平白被誤會?!盎貙幫醯钕拢〉拇_是漢人,因為仰慕阿赤烈少爺少年英雄,才自愿追隨的,并非受迫……”
話未說完,寧王丟來裁霜一瞥:“本王沒問你。”
這位王爺好大的威風(fēng)呀!天晴心里咂咂舌,縮手后退,脫兒火察半護半擋地往二人之間踏了半步,笑著行禮道:“這是小兒的隨侍阿望,原本是個漢家的小游醫(yī)。他不大懂規(guī)矩,殿下莫怪罪!”
寧王哼笑了一聲,對天晴已全無興趣,眼光移了開去,緩緩道:“上次替木榆衛(wèi)解圍,兀良哈部做得很好,可惜阿赤烈徑直匆匆就回了部里,本王都沒來得及賜賞。”
“屬下到木榆衛(wèi)城的時候,阿魯臺他們都已走了。屬下只負責(zé)追趕,沒能解什么圍?!卑⒊嗔蚁騺碛幸徽f一,硬梆梆回道。
寧王頗有含義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是你,他們定要在城中再肆虐一番,也不會這么快走??偸悄愕墓诓患倭??!鳖D了一頓,又道,“看來把你留在新城衛(wèi)西以策周全,確實留對了?!?p> 新城?好像在木榆以東,兩城相距不算遠,難怪阿赤烈能快馬趕到。天晴心想。
可惜以阿赤烈的性格,實在吹不出什么“寧王殿下神機妙算神瞻在前”之類話來,聽他這么說,也只稱是,還是脫兒火察接了兩句,場面才不至于冷清,實令天晴大為扼腕——難得拍上司馬屁的大好良機都給浪費了,弄得賞賜什么的也沒了下文。
“當(dāng)時寧王為什么讓你留守新城呀?”出了大寧兵馬司衙門,天晴走在阿赤烈身側(cè),趁兩人靠得近近,輕聲問道。
“嗯?那個啊……我也是奉命行事。那段時日,寧王正好找?guī)孜煌笕?、還有新城尹指揮使來談屯兵重編的事,說順便要操練一下新丁。新城衛(wèi)的警戒除了靠自己兵員,額赤格他們也要負責(zé)的,這次管事的恰巧都不在,寧王就讓我?guī)П诟浇凳貛滋炝??!?p> 恰巧?她怎么感覺恰不巧呢?軍事商談往往機密,又不會通告周知,怎么阿魯臺就這時候帶人來攻?打的還不是理應(yīng)空了一半的新城,是與新城互為犄角的木榆衛(wèi)。程婆也說過,木榆的兵丁前一天給分了出去,連指揮使喬大人都不在,顯然是去幫著警戒唇齒相依的新城了。既然這樣,又不是什么重鎮(zhèn)都城,還有必要派兵在外圍策應(yīng)嗎?
難道是寧王故意請阿魯臺入甕?可怎么就陰差陽錯從“新甕”請進了“木甕”?要是真有內(nèi)鬼和阿魯臺通消息,讓阿魯臺知道不該攻新城、而應(yīng)打木榆,聽到阿赤烈率軍前來,他又為什么表現(xiàn)得那樣慌張,好像全沒料到的樣子?
天晴怎么想都覺得怪,索性不想了。本來嘛,打仗是上面人該操心的事,又和她有什么相干?
反正她馬上都不在這大寧衛(wèi)了。
……
大寧城南官驛。
“小姐啊……依婢子看,還是算了吧?”
“不行,要去!一定要去!”
說話的“小姐”名叫作張恩靈,乃是后軍都督府兵馬指揮張?zhí)┑恼粕厦髦椤?p> 像她這樣的官家女,本應(yīng)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張恩靈卻有不走尋常路的資本。
張?zhí)┰琏?,亡妻只留下了一對兒女。這個獨生女自幼時便體弱多病,好幾次鬼門關(guān)前溜達,張?zhí)┱伊说泪t(yī)來看,竟得“養(yǎng)在深閨,不久于壽”之批,趕忙延請名師,教她習(xí)武,自己走南闖北地練兵,也會帶她一同。
一年之后,張恩靈果然身體大好,漸漸長成了現(xiàn)在這般如花似玉的少女。
張?zhí)┨壑異壑?,勝于性命,但凡她的要求,無不滿口答應(yīng)。要不是顧慮到如今情勢,這次他巡察屬下大寧都司,女兒軟聲哀求,他說不定真會帶她一起來。
原先陛下問起恩靈,示意可能賜婚,要將恩靈嫁入寧王府,張?zhí)┬睦镞€大有不舍——雖然寧王殿下無疑是難得的才俊,身份又尊貴非常,但愛女遠嫁他鄉(xiāng),自然不比婚配在當(dāng)?shù)貋淼觅N心。他張?zhí)┯植皇琴u女求榮的人!好在當(dāng)時適齡候選不下四五人,恩靈也只是其中之一,張?zhí)┻€不甚操心。然而當(dāng)太孫殿下主動開口,表示愿意促成美事后,張?zhí)┬睦镆讶幻靼住@個寧王妃,他的女兒是做定了。
作為儲君,太孫殿下一直對各位鎮(zhèn)疆藩王心存忌憚,“帶甲八萬、革車六千”、外加手握泰寧三衛(wèi)精騎的寧王更不必說了,若能給他安排一位體己的岳丈,太孫殿下自然要安心許多。而他這么一位低眉順眼毫不張揚的太孫黨,如果這時還以“莫敢高攀”為由推托,未免也太不識時務(wù)。
“要是讓老爺知道了,非氣到暈過去不可!”丫鬟櫻桃知道自家小姐向來言出必行,還是苦聲勸她。
“你啰不啰嗦啊,難道我千里迢迢巴巴地來了,就跟個傻子一樣回去嗎?”張恩靈從小被她爹寵上了天,心里再清楚不過,就算行蹤泄露了,也不會有什么大事。這次她偷偷跟著爹出來,他發(fā)現(xiàn)后,還不只是罵了幾句,就帶著她繼續(xù)趕路,也沒派人把她捆一捆押回去么?只是千叮萬囑讓她留在驛館別亂跑罷了。
“小姐啊……”
“放心吧~我就走開一小會兒,等爹回來,我早就在驛館了,他怎么會知道我溜出去過呢?”
“可這驛館里那么多雙眼睛看著,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去呀?”
“我自有辦法啦?!睆埗黛`得意道。
若不是為了親看一眼未來夫君的模樣,她又何至于千辛萬苦跑來這風(fēng)大沙大的大寧?如果那位王爺真如傳聞所說,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又或者長得就神憎鬼厭見之心煩,她也想好了,才不管那么多~裝病也好裝瘋也罷,一定要黃了這趟婚事!管它什么圣上欽旨,做王妃又不能和離,她才不同那種家伙朝夕相對一輩子呢!
“可小姐你沒有拜帖,也不能進王府拜會,怎么見得到寧王殿下呢?”
“進不去就等在門口守株待兔唄!聽說寧王今天要去城門口接人,那總要出王府的啊~”
“萬一碰不上呢?這大寧您又沒有來過,萬一迷了路,或者被人認(rèn)出來呢?叫老爺知道了,可不止挨一頓打了!”想到自己很可能又要代小姐受過,櫻桃不禁哭喪起臉來。
“哎呀~呸呸!你這丫頭,別再說這么不吉利的話啦,咱們就像一陣風(fēng)在這城里飄過,什么事都不會有的!”
“什么事都不會有”的期許終究還是落空了。
“有賊??!偷東西?。】?!快來人啊!”櫻桃急得大叫,張恩靈也顧不上讓她別嚷,自己先啟步追了起來。櫻桃在后面氣喘吁吁,邊喊邊趕,轉(zhuǎn)眼就被甩出了兩三條街。
張恩靈自認(rèn)武藝不差,但對方顯然是個偷盜老手,足下生風(fēng),又熟門熟路,大街小衢穿行自如,要不是她步步緊逼,肯定早跟丟了。那賊人也心奇不已,本以為她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家,肯定柔弱好欺負,沒想到居然能追出這么老遠,還越趨越近,一時也有點慌了。
穿過一條拐巷,眼看賊人的身影銷匿不見,張恩靈估摸肯定要追不上了,一邊氣得咬牙,一邊高喝罵他:“小賊還跑!站住!快還我錢袋!”此時卻聽得一聲——
“大膽狂徒!竟敢沖撞寧王殿下駕儀!”
張恩靈一時剎不住步子,就著慣性跌了出去。眼看面前烏泱泱一片人,嚇得她慌忙欲退,可也不知給誰搡了一下,她腳底不聽使喚地一滑,“哎喲”一聲就坐在了地上。
揉揉疼痛的腰臀,心說著“這下可出洋相了”,正想撐膝站起,抬頭時,卻見當(dāng)面一人,神采飛揚,騎坐在照夜玉獅子之上,一派的凜凜威風(fēng)。視線相觸,張恩靈不禁心神一蕩,恍惚間忘了自己還坐在大路上。
剛才她真真切切聽到有人喊寧王殿下,現(xiàn)在這么多人群星拱月,居中者不是他還能是誰?原來這就是她的未來夫君……
她曾設(shè)想過他的千百種樣子,但眼前真實的他是如此英姿朗逸,氣宇昂然。相形之下,連她最理想的幻想,頓時都顯得那樣簡陋不如、那樣蒼白可笑……張恩靈注視著他,眼睛都忘了要怎么眨,整個人宛如一座木雕,板板釘在那里。
人群略略退開了些,侍從正想將她拉起,寧王卻先一抬手讓他們慢著,接而用馬鞭指指被制住的那個盜賊,沖張恩靈問道:“這人偷了你的錢袋?”
他的語聲如鐘罄鳴音,張恩靈這才被敲回了神,茫然地點點頭。
“我哪里偷你的錢袋了?少冤枉人!這錢袋明明是我……”那人正想爭辯,寧王卻冽冽掃他一眼。他的聲音即刻如同風(fēng)化沙塵,漸漸低隱。
寧王又微微偏了一下頭,手下侍從立刻會意頷首,開始動作。然而遍搜那人周身,就只有一個半臟不舊的麻布錢袋而已。張恩靈見狀也疑惑起來:“這個不是我的啊……”
那小賊眉開眼笑:“都說了,我是冤枉的啊!”
“你明明偷了我的錢袋!否則我追你,你跑什么?”
“就你那兇神惡煞的樣子,誰被你追著不跑呀!大王可別信他一面之詞,我真沒拿過他東西!”那人又轉(zhuǎn)向張恩靈,“倒是你小子看著面生得很,別是哪兒混進來的奸細吧!”
“臭嘴小賊,你胡說什么!”張恩靈跳起,戟指便罵。忽然想到寧王正在近旁,又悻悻縮回了手。
“你看你看,心虛了吧!還敢說你不是奸細?”
寧王并不理會二人爭執(zhí),淡淡道一句:“許辰,看看你衽內(nèi)是不是多了什么?!?p> 許辰正是剛剛被那人撞到并順手將他捉住的親衛(wèi)官,聽王爺一說,不敢不從,往衣內(nèi)一摸,居然真有一個小小的繡花錢袋。掏出來打開,里面甸甸裝著些銅板碎銀。他剛剛只顧和那人推搡,渾沒發(fā)覺,現(xiàn)拿在手上,自己也吃了一驚。
“沒錯沒錯!那就是我的錢袋子!”張恩靈伸手指道。
那人登即面色如土,還待狡辯兩句,可視線一和寧王撞見,仿佛全身被冰水澆過,一下子失了力氣,當(dāng)場跪下連連哆嗦:“大、大王開恩!求、求大王開恩!罪民知錯!罪、罪民知錯了!”
“哼,好個小賊。我大寧都司轄內(nèi),是缺吃還是少喝?明明有手有腳能干活,還專事偷盜!將這慣犯押去官衙使司,從嚴(yán)治辦。既然他留著手腳沒用,不如砍了!”
許辰得令,給了哇哇亂叫的那人一刀背將他拍暈,丟給部下,任他們直揪著就往衙門去了。
張恩靈領(lǐng)回錢袋,心思卻一門只顧眼前的他,真想再多看他兩遍,但聽他開口就是砍手砍腳,又怕得不敢抬頭,只能低首輕聲道:“民女……草民謝殿下做主!”剛剛神智一晃,差點說漏了嘴,還好及時改了過來。
其實她根本不用操那個閑心,寧王只瞥她一瞥就已了然。雖說張恩靈頭戴六合巾,穿著男裝,但這容貌身形,分明是個年輕姑娘,連阿赤烈的那個小隨從也……難道最近就流行這種嗎?
算了,個人喜好,又不違法紀(jì),他不想費神追究。寧王也不多看張恩靈一眼,蹬靴一夾,一曳馬韁,領(lǐng)著眾人就走了。
“小姐!小姐!”可憐那張家侍女櫻桃身嬌腿軟,在這城內(nèi)又人生地不熟,一上來就追丟了人,好不容易七拐八彎,遠遠望見看熱鬧的都已圍了一圈,怕極了是自家小姐闖出大禍,又不敢聲張,只能先藏在人群中作壁上觀。直到看大家都走散走遠了,這才小跑到張恩靈身邊,連連叫喚失神的她。
“櫻桃……你相信天底下有完美的人嗎?”張恩靈望著寧王遠去的身影,低聲呢喃。
“小姐您在說什么呀?只要是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就是有?。 睆埗黛`轉(zhuǎn)過臉來,眼中如星輝熠熠。
“而且我會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