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別有用心
轉(zhuǎn)眼就到臘八。
相傳釋迦牟尼曾在雪山苦行，日食一麥一麻，身體虛弱不堪。一牧女見到，以乳糜供養(yǎng)之。釋迦牟尼食后，在菩提樹下入定七日，于臘月初八悟道成佛。為予以紀(jì)念，各地佛教寺院每年這天都要舉行法會，效法牧姑獻(xiàn)糜之典故，以香谷果實(shí)煮臘八粥供佛，信眾百姓莫不以能分食為福。
寺院的靈粥雖然可能法力通神，但相比起皇家的豪華配方，難免味遜一籌。
燕王府臘八粥以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五米混煮，口感豐富醇厚，加入栗子泥、棗泥、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等香物，配合白糖、紅糖、葡萄干這樣的甜食，綿軟噴香，回甘無窮。
更誘人的是，不僅有的吃，還有的拿。天晴贈粥之外，順便義診，看病免費(fèi)不說，連藥材都半賣半送。城中百姓口口相傳，皆好奇不已，來問診拿粥的固然不少，沒病沒痛、不貪餮歡、只想一見王府新來苗姬娘娘金面的也占了十之六七。
天晴上次被張玉“陪”著逛街，如同受押游行，和城里住民一句話不能聊一個字不能問，這次見人山人海，自然高興，就算不用望聞問病，也樂意和人家亂侃一通。旁人見她容貌清麗神態(tài)天真，面帶春風(fēng)妙語如珠，無不爭相親近。能挨到這時(shí)候來看病的，顯然不是重癥急癥，是故大多就算聽她聊得扯遠(yuǎn)，也不打斷，反而隨著她越說越開，大談北平人情風(fēng)土。
一個緇衣僧人身披袈裟沉步朝著這邊走來，雙目微凹面容瘦削，正是慶壽寺住持道衍。
天晴把正問診的患者移托給了王府醫(yī)官，笑著起身走出棚子相迎：“什么風(fēng)把大師給吹來了？”
“娘娘把寺院的本務(wù)都攬了去，叫貧僧好生慚赧，今日前來只想看看，有什么能為娘娘效勞的。”
見他目光沉凝中卻帶精鋒，如黑沼磷光，天晴愣了一愣。
她從小長在山鄉(xiāng)，民風(fēng)淳樸，是故雖天生機(jī)靈，卻不很諳人情世故，更沒什么防人之心，只道與人為善，別人自然也與你為善。無緣無故的厭惡，她是沒有遇到過的。哦不對，穆華伊算不算？哦不對，還有朱高煦！
誒？居然還挺多的呢……
看道衍此刻神色語氣，天晴直覺他已加入了上述隊(duì)伍，可得道高僧，應(yīng)該不至于和他們兩個小子一樣小氣，為了一點(diǎn)小事就看她不順眼吧？難道發(fā)了幾碗臘八粥搶了他“生意”，也值得被記恨嗎？
天晴哪里知道，從她在南書房偷聽的時(shí)候起，自己就被道衍濃墨重彩地標(biāo)注出來。及后聽聞王爺對她處處“包庇縱容”，行止大乖其常，更讓他起了忌憚之意。然而她是王府內(nèi)眷，平時(shí)照面不得，他也無從知曉她的為人；這次她主動拋頭露臉，他自要好生看看這位娘娘到底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
“你們都讓開！都讓開！救人！快救人吶！”忽然，一少年大叫著鉆入人群，手上抱著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一路推擠著沖到天晴跟前，“快救救我妹妹！快?。 ?p> 黃儼見他粗魯無狀呼呼叫叫，高聲喊道：“哪來的小叫化子，敢對果娘娘放肆……”天晴伸出手在他胸前揮了揮，示意沒關(guān)系，就從少年懷中接過了女孩。
剛一抱住，就覺得這孩子輕如薄紙。天晴心中驟然一緊。一摸她的小手，直感冰涼入骨，探她鼻息撥她眼皮，瞳孔放大無光。
天晴鼻頭不禁一酸：“小兄弟，這位小姑娘，已經(jīng)沒有氣了……”
“你撒謊！你才沒氣！你是見我們年小又窮，不愿意救她，就說她死了！她沒死！”少年猶自不信，從天晴手中搶過遺體，靠在自己臂彎，全身激動顫抖。
道衍俗家姓姚，世代販藥，醫(yī)道自通，見之不忍，上前觸頸搭脈，也搖了搖頭，嘆息道：“這位小檀越氣絕多時(shí)，已登極樂了。”說罷誦起往生經(jīng)文。少年一聽登時(shí)呆住，癱坐在地，眼淚涌泉似地流了下來。
“這是你的妹妹？你……家在哪兒？我同你一起把她葬了吧?！碧烨缯钍秩ネ心桥ⅲ倌陞s奮力一揮臂：“走開！不用你來假惺惺！”將她推得倒跌了兩步。
圍觀眾人紛紛斥責(zé)他不識好人心，對果娘娘無禮。少年恍若未聞，轉(zhuǎn)頭對道衍道：“大師，能否發(fā)發(fā)慈悲？我想帶小妹到貴寺火化，骨灰寄放寺中。她年紀(jì)小，膽子也小，一個人總是害怕，我不忍心將她、將她孤零零葬在野地里……”說著逐漸哽咽。
道衍念了聲佛，道：“自然可以。貧僧為小檀越引路?！闭f罷看了看正阻止府中侍衛(wèi)對男孩動粗的天晴。
果然演得一出好戲。
道衍是大寺有道高僧，城中百姓全都敬仰有加，見他這么說了，行的又是慈悲之舉，也不好再指責(zé)那少年了，紛紛退開兩旁，讓路出來。
遠(yuǎn)遠(yuǎn)見那被抱著的女孩小手虛垂，在風(fēng)中柳葉似地飄飄蕩蕩，就這么走了，天晴一顆心也空空蕩蕩的難過，久久發(fā)呆無言?；ㄦ肫疬h(yuǎn)在云南的芳婷，也是小女孩這個年紀(jì)，同樣思之憂傷，輕輕握住天晴的手，以示安慰。
此時(shí)小萁匆匆跑來：“娘娘，那邊棚子有位大哥胳臂上生了爛瘡，府醫(yī)嫌骯臟不肯治，要趕他走呢！”
“那位大哥你認(rèn)識么？”花姣見她神色焦急，疑問道。
“嗯，是我們小時(shí)候隔壁家的魯大哥。”小萁道。
天晴這時(shí)也轉(zhuǎn)過了神：“那便是自己人了，好，我去看看?！?p> “這么碰到了娘娘，要不要緊啊……”魯大的手肘給天晴捏著小翻了半圈，正緊張咕噥著，但聽她說：“這不是什么惡瘡。本來銅錢大的一塊丘疹，被你抓爛了，哪知越抓越癢。你怕管不住手，平時(shí)便用布包起來，想著天這么冷了，焐不出什么事來，結(jié)果越悶越糟，揭開發(fā)臭，是不是了？”
“娘娘當(dāng)真高明，說得有如親見！”魯大連連點(diǎn)頭。
“先清了創(chuàng)口，芫花根、羌活、百合、花蕊石、白附子加野海椒搗碎，早晚敷用兩次；清火解毒的方子我也開給你，內(nèi)服加外用，七日就能好。小萁，你去給魯大哥拿敷藥吧，今天我先替你上一次?！碧烨邕€想著剛才那夭折幼女，說話清創(chuàng)時(shí)都淡淡的，相較平時(shí)的嘰喳活潑，眉宇間平添幾分沉穩(wěn)氣韻。
魯大在狗眼看人的府醫(yī)那里受了一包氣，不想?yún)s得到了娘娘親自接診的“優(yōu)待”，本就對她滿懷感激，見之由衷欽贊：“果娘娘容貌好，心腸好，三分像王府娘娘，七分倒更像觀音娘娘。小萁小莢能跟這樣主子，真是福氣！哎……可惜我那妹子沒這好運(yùn)。不是我自賣自夸，我家妹子百里挑一的人才，這要是在京城，尚宮局都進(jìn)得！”
天晴老被朱高煦丑八怪前洗腳婢后地叫，雖然知道魯大夸獎里大半出于恩義，但得了恭維總是受用，先前的郁悶也略略消散，同他搭起話來：“這樣好的姑娘，怎么當(dāng)時(shí)沒跟小萁她們一起進(jìn)王府當(dāng)差事？”
“還不是上了那伍家的當(dāng)！”
“伍家？是鴉兒胡同的伍家嗎？”那是北平城里叫得上的富戶，天晴略有耳聞。
“可不是么！”魯大向見她有談興，大是歡喜，接著道，“我那妹子比小萁姐倆還大些，當(dāng)年還只六七歲，生得人見人愛?？杉依锔F啊，想著與其叫她挨餓受凍，不如賣給有家底的做少爺丫鬟，興許將來有出頭之日呢？可沒想到，我家妹子在伍豪身邊跟進(jìn)跟出十五年，眨眼這都二十多了，還是個大閨女。妹子說這伍豪的正房夫人兇得很，管頭管腳，從不讓他沾一點(diǎn)葷腥，更別說討小妾了。就是身邊從小跟到大的丫鬟，也都當(dāng)賊似的防著。妹子想嫁人，伍豪又不放，說新人不貼心，用著不順手，這可不急死人么？”
“能不能想個辦法，把魯家妹妹贖出來呢？”天晴問。
“哪有這么容易的事呀？為富不仁，說的就是他們這種人家了，只怕收了銀錢，都賴賬不肯放人呢！娘娘是不知道，那姓伍的仗著有個千戶舅舅，干的那些個骯臟缺德事呀……”
“呸！沒嘴的盡說這些做甚，娘娘的耳朵如何聽得？”小莢陪在天晴身邊，呵斥魯大。
“是，是，瞧小的這張嘴?！濒敶筮B連賠罪，“一個不小心，差點(diǎn)污了娘娘耳朵。娘娘怎能聽這些？小的還是給娘娘講些好的吧。那伍豪家里，有一樽半丈高的八寶玉樹，是當(dāng)年元宮奇皇后寢殿里的……”
天晴心中一動，臉上卻不以為然般笑了笑：“怎么會是元宮里的？當(dāng)年魏國公、開平王打進(jìn)北平城里，寶貝都給之前的皇帝妃子帶走了，還能留下什么玉樹？別是吹牛的吧?！?p> 魯大最聽不得別人說他吹牛，何況是得他感戴仰慕的果娘娘，大急道：“哪能全帶的走？魏國公爺和開平王爺打進(jìn)來前，宮里人早就奔的奔，散的散，誰能不夾帶點(diǎn)？那些元宮里的貴人，逃命都來不及，又有誰顧得上丟了幾件東西？果娘娘你有所不知，當(dāng)時(shí)被偷出來的金銀財(cái)寶，好多賣的還不如稻米金貴，畢竟這打起仗來，金山銀山也比不上糧堆谷山啊！”
天晴故作不信：“買回去了又有什么用？能賣給誰去呀~”
“先留著唄！等仗打完了，搞不好就能轉(zhuǎn)手發(fā)筆橫財(cái)。再不濟(jì)，自己留著看看也美啊。”
“那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不好看？那八寶玉樹八色流光，就不說了！”魯大眉飛色舞地描述著，“伍家大宅里頭，還有什么珊瑚枝、南海珠，連放東西的箱子都個個金燦燦的，全是一并從元宮拿出來的。果娘娘您叫是不知道，哎喲，這伍豪夫人的嫁妝里啊，還有一個雕花小金匣，據(jù)說是奇皇后拿來放夜明珠的，從沒打開過，因?yàn)橐且婚_呀，里頭藏的珠子能把人眼都亮瞎了！”
天晴心頭大震，笑得更天真歡然：“說得這么厲害，莫非魯大哥親眼見過？”
“不敢不敢，娘娘叫我魯大就好！我雖沒見過，可我親妹子見過，那不就跟我親眼見了一樣么~”魯大上好了藥，拉下袖子行禮?！棒敶笾x謝果娘娘恩德！小莢兒你這爆炭脾氣可須改改，不然更加嫁不出去啦?！?p> “嫁不出去我就一輩子服侍果娘娘，要你咸吃蘿卜淡操心~喏，姐姐給你抓的藥包，這是內(nèi)用這是外用，按娘娘說的自己弄去吧?！毙∏v原本伸手一遞，又縮回半截，回嘴道，“藥費(fèi)診金一文不拿，凈說一籮筐子的廢話。”
天晴笑了笑：說不定，這廢話可值大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