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滿庭芳翠
為求保險,天晴又在長春分會逗留了數(shù)日,以觀后續(xù)。果然她的布置很快起了效果,石絡那邊并未發(fā)現(xiàn)有異,百姓們也饗于新的談資,輿論風向說變就變。
天晴走在街上看在眼中,放心不少,正想著現(xiàn)在打道回蘇州應該沒什么問題了,忽聞一陣清香,幾個小孩舉著艾蒲、香包自她面前嬉玩笑鬧著跑過。天晴一怔,拉住身邊花姣問:“今天幾號了?”
“四月廿九?!?p> “呀~險些把正事給忘了!”
這天下午,陸競興沖沖跑來,擠眉弄眼搓著手:“聽付叔叔和湯伯伯說,會長不準備回蘇州了,要直接去揚州???”
“嗯,是啊。”天晴已猜到了他的來意,淡淡應了一聲。
“會長從沒去過揚州,哪里好吃哪里好玩概不清楚,不如帶上我,就算不能做向?qū)?,鞍前馬后也多個人侍候??!”
“無事獻殷勤?!碧烨缲克谎郏瑩u搖扇子道,“有什么要求我,說吧?!?p> 陸競嘿嘿一笑:“真是什么都瞞不過我們會長慧眼~其實……會長這次去,不是正好趕上綺香樓的花神大會么……”
花神大會,百花齊聚萬艷同賞,乍聽之下風雅無比,是揚州溫柔鄉(xiāng)綺香樓的年度盛事,每在芒種時節(jié)前夕舉行。
與會的所有青樓姑娘都以花為名,客人以“買花鈿“的方式競價,得價最高者即為花王,出價最高者即為花王賓。說得雅點,是選美,說得俗點,其實就是妓館取悅恩客的噱頭,姑娘能賣出好價錢,出手最大方闊綽的恩客則能跟“花王”女神一夜春宵。
天晴當然不指望如此艷福,但一個月前聽說這事,覺得那色皮連為貴八成會去——自己一直尋不到和他碰面的恰當理由,畢竟富闊如他做生意也不必找人注資投錢是不是——這倒不失為一個和他拉近關系的良機。
根據(jù)付惜敏提供的情報,這連為貴如今不僅是揚州首富,還是揚州知府涂一宏的小舅子。十三年前,連家老爺慧眼獨具,資助了當時赴京趕考路過揚州、每天連飽飯都難吃上兩頓的窮舉人涂一宏,二人酒過三巡,連老爺一拍大腿,把寶貝閨女許親下嫁,說不論涂一宏這次能否高中,他都是連家未來姑爺。
涂一宏大受鼓勵,發(fā)揮超常,當年殿試高中二甲第十八名??赡艽_實感戴連老爺“資”遇之恩,也可能讀書人都好名聲,更可能連小姐的嫁妝著實誘人,涂一宏發(fā)跡后,沒有嫌棄連家三代商賈身份不顯,撕毀婚約,歡歡喜喜就做了連家女婿。這位連小姐也確實旺夫,成親不到半年,涂一宏步步高升,在泗州當了幾年通判后,如今恰到揚州做了知府。
此時連老爺已病逝,連為貴成了連氏當家人。有皇帝的封海禁令在前,行商對運河的倚賴尤甚。揚州地利得天獨厚,又有親姐夫坐鎮(zhèn)一方,連為貴的水運生意做得更加風生水起。鑒于這層關系,天晴權衡一番,如果和那老連硬來,涂知府估計也要攪合進來。她幫朱棣跑腿,畢竟見不得光,越搞越復雜,怕有后患。
不能威逼,就只能利誘?!盎ㄉ翊髸闭乔лd難逢(其實也就一載)的良機,屆時大家一起喝喝花酒講講段子,談談生意其樂融融,說不定連為貴一高興,請她上家中坐坐,那找金匣可就方便得多了。心里雖一直惦記這事,可一則時間尚早,二則馬家父女和商隊的事接踵而來,天晴忙前忙后,竟險險錯過了時月。
“你不滿心滿眼都是那個誰么?怎么,嚴姑娘也要參加花神會?”天晴拿扇子敲了敲陸競胸口。
“不不不不不~”陸競連連擺手,“霏輕姑娘的美貌哪里需要跟人比?再說被選為花王,是要跟花王賓春風一度的,霏輕姑娘出了名的賣藝不賣身,怎么可能參加呢?我就想去看看她……”
“呵呵,好在她不參加~不然你小子就是把你爹所有鋪子都賣了,也要為霏輕姑娘博個頭籌??!”天晴嘲笑得毫不留情。
陸競倒不以為恥,反而連聲附和:“是是是是是,會長說的有理。我確實特別仰慕霏輕姑娘,可我爹一向看不慣我往青樓跑,他一把年紀,我也不能老氣他,是故平時他不讓我跟著叔叔伯伯去揚州押貨,我就不去??蛇@次是會長要去,會長看看能不能……順便多帶一個?”
“你氣你爹的還少嗎?”望著他可憐巴巴的眼神,天晴半是好笑半是感慨,這個登徒子居然也算是個情種?!昂冒?,這次你就隨我同去揚州,負責趕馬拎包。陸老爺那里,我自會替你交代的?!?p> 陸競兩眼放光:“謝會長大恩!謝會長大德!”
長春到揚州自不算遠,車楫兩日便到。隔天花神大會才開幕,估計到時一頓飽酒少不了,天晴在付惜敏的小別業(yè)從容歇了一晚,翌日下午抖擻精神前往赴會。
有道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碧烨邕€沒有十萬貫,卻有十萬分的好奇。她原本就是個山姑鄉(xiāng)下人,對于這個時代富庶之鄉(xiāng)的認識十分蒼白。此時還沒有貫通南北的京杭大運河,民間海運更被禁止,作為蘇浙漕運的中心,又是近江臨海的鹽產(chǎn)地,揚州的繁華壕氣自不必說,連蘇州府與之相比,也顯得文秀有余,富貴不足。
綺香樓不愧為此地高端會所的代表,搞的派對體面又有排場。一踏進前院,兩排山茶花樹紅艷如霞,似美人迎賓。滿庭的瑞香、玉蘭、海棠、芍藥、含笑、棣棠、連翹、茉莉、月月紅、天竺葵、美人櫻、矮牽牛散布婷婷,真百花競艷,盈堂芳香,令人目不暇給。
“曉艷遠分金掌露,暮香深惹玉堂風。這賞花大會果真名副其實,恰逢其時!”天晴邊敲著扇骨叩掌邊拽文。陸競連連附和,花姣在一旁悶聲不語。
鴇母最明識人,一看天晴氣宇風度,陸競點頭哈腰的模樣,就知她非同凡品,立馬腆笑來迎:“哎喲~哪里塊刮起的金風,吹來了這么位翩翩佳郎?之前從未見過,快把陸少爺都比下去了!敢問公子哪樣稱呼啊?”
天晴略一點頭,答道:“在下沈三。媽媽直呼名字即可?!?p> 沈三?蘇集商會的沈三少?難怪陸競這么巴結(jié),一看就是個金主!鴇母心里大徹,笑容更添:“原來是沈公子大駕光臨~老身失禮了。今次沈公子玉趾踏進綺香樓,想來不是為花神大會,就是為我們家的霏輕姑娘吧?”
“媽媽說得既對也不對,沈某是想邊賞這花神會,邊幸睹霏輕姑娘芳容。難得來一次,媽媽還只準我存一個心思?”
“呵呵呵~沈公子就是風趣!好好,老身這就給公子安排雅座,不管賞花還是看人,都管保公子盡興而歸!”說罷招喚底下龜公,讓給天晴張羅小宴。
天晴從善如流地坐進了席,正對著選花神的臺面。果然好座都在一起,連為貴已經(jīng)來了,位子就在對桌,就算他摳個鼻子掏個耳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雅席有限,給陸競的位子就要偏一些些了。好在他本來也不為看什么選美,是以并不在意。
綺香樓是揚州一等一的大場子,自有自的規(guī)矩儀式。等了小半時辰,敲鑼打鼓,戲班唱罷,花神大會才正式揭幕。
當今圣上洪武帝是個什么都愛管的control freak(控制狂),對上至朝臣下至百姓的穿衣規(guī)范都有著嚴格限定,比如作為沈三這樣商戶子弟,就不能公開穿著綾羅錦繡,盛裝不過上等棉布素紗而已。即便付惜敏這樣的大織造商,滿坊的織錦輕羅,也只能供給達官貴人使用。至于娼妓這樣的賤籍,則更受限制,須戴明角冠,披黑褙子,穿著不許與民間良家婦相同。
雖說如此,然而好看的人套個麻袋都好看,第一位上來的姑娘就充分說明了這個道理。光聽臺下觀眾的贊嘆聲,天晴就能猜到她定是揚州城內(nèi)新近當紅的名花一朵。
“春麗!春麗!”她阮咸在手,還未開始彈奏獻藝,已有擁躉熱情呼喊起她的名字。
“誒~今天哪還有什么春秋冬麗,沒見著那云鬢的鮮花么?這位是司花鈴蘭姑娘,各位貴客可不能再喊錯了?!兵d母在一旁笑著糾正。
一曲奏罷,龜奴高聲唱價:“鈴蘭姑娘,鈿花十六兩——”
“二十兩!”
“二十五兩!”
“三十兩!“
最后出價的正是剛剛高喊“春麗”的恩客,眼見沒人再提出更高價碼,龜奴又宣:“三十兩一次……三十兩兩次……三十兩三次……司花鈴蘭姑娘,花賓程安程公子——”
春麗下臺前向程安拋去一個千嬌百媚的眼花,程安歡歡喜喜接下,又坐回席間,悠哉喝起茶來。
天晴一時不解:“這什么玩法?。俊?p> “花神大會當天,參選的所有姑娘都有底價,客人若看了中意,覺得姑娘堪為花王的,可競價而拍。待結(jié)束時,不光是花王,每個姑娘都要與為她出價最高的客人共度一晚。不然館里前后忙活幾個月就做‘花王’一單生意,豈不虧死?許多恩客樂得哄相好高興,自己臉面也有光,出手都闊氣得很。現(xiàn)在鈴蘭是第一個上場的,還不知道她能不能奪魁,就先把她的恩客記下來,稱之為花賓了?!被ㄦ缇吞崆鞍岩?guī)則打聽得一清二楚,向她細細解釋。
“哦~那可以,到時看那連為貴喜歡哪個相好,我就跟他競價。他以為我存心和他搶,肯定氣急敗壞,沒想到最后我拍到手卻轉(zhuǎn)送給他,量他必定驚喜又感激,和我痛飲三天,無醉無歸!哈哈~”天晴喜滋滋地計劃起來。
“你真想跟他競價?敢問你帶了多少錢啊沈公子?”花姣苦笑著潑冷水。
“誒~雖然我錢少,可陸競他錢多??!先讓他墊著,日后還他就是了。”
“你怎知他帶的錢一定多?”
“他特地來求見嚴霏輕,比朝貢都頂真,還不把能帶的都帶了?”
花姣心覺事情才不會這么順利,卻也不想提早掃她興,便不再言語。
競拍繼續(xù)熱烈進行,望著那班猴急火燎的眾生相,天晴搖頭:“不就改了個名字插了朵花么,人還是原來的人,怎么他們一個個都新鮮得跟以前從沒見過似的?”想到士聰那一屋子在她看起來全都差不多的限量版籃球鞋,又嘆息,“蠢,真蠢,男人的錢太好騙了!”
花姣笑道:“那你也去找個男人騙他一大筆來,才不枉啊。”
天晴本就是脫韁野馬一般的思維,這時候早已無暇關心什么人性弱點,開始掐指頭算起來——一二三……十五!怎么回事?這都上來第十五個姑娘了,連為貴怎么動都不動?瞧他看女孩子們表演歌舞曲藝滿面春風嘻嘻哈哈打心眼兒里高興的樣子,也不像是深柜啊……
“咦?”天晴有些沒方向了。
“看來沈公子的大計,要泡湯了呢?!?p> “你別光顧看熱鬧啊花姣,快說說,依你看,這連為貴到底在搞什么鬼?”
“你呀,有時聰明絕頂,有時就糊涂至極。剛剛那鴇母不是也說了么,今天來這兒的,就兩個目的,不是為選花神,還為了什么?”
“嚴霏輕?”天晴一點就明。
“嗯,我聽說這位嚴姑娘架子極大,一年三百六十日,有三百日都不見客,管你多大的官多富的豪,她一句身體欠佳,就能閉門謝絕。上次曹國公設宴,想厚禮請她往應天國公府獻藝一場,她都婉言相拒。江南富賈更不用說了,就是出價一千兩買她一曲彈奏,也未必如得了愿?!?p> 做這行居然站著都能把錢掙了,還讓掏錢的跪成一溜雙手捧上!
佩服~佩服~
“所以她今天一定會出現(xiàn),那些登徒子才眼巴巴地候著,百花都不看,專等她這朵大牡丹?”
“花神大會是綺香樓一年一度的大事項,她是頭牌,是臺柱,怎能不出來答謝各位恩客鎮(zhèn)鎮(zhèn)場面?你再數(shù)數(shù)這堂中,近百號人,出過價的不過四五十,其他包括那個連為貴在內(nèi)都干坐著,難不成是專程來嗑瓜子的?”
天晴大悟,接而又嘆息起來:“那完蛋了,我就是有天大本事,也沒法讓那位清高絕倫的霏輕姑娘看上我??!就算真的她突然瞎了眼,我也不可能再轉(zhuǎn)送給那個連為貴,否則陸競那小子豈不要氣得上吊?哎……這次算是白跑了?!?p> 正忙著扼腕……“嗯?那不是郭碧瑤么?”花姣掩袂驚嘆。
天晴循聲定睛一看——怪不得這剛上來的十六號佳麗有點眼熟~真的是當初差點被葛思雄強霸、想要當街尋死的郭碧瑤!可她不該在北平郭家么?怎么會千里迢迢跑到揚州來?
“新人杜鵑兒,見過各位客官?!兵d母笑瞇瞇地介紹,“杜鵑兒初來乍到,尚來不及學什么好才藝,還請各位多多包含提攜?!?p> 龜奴直接在旁高聲唱價:“司花杜鵑兒姑娘,鈿花十二兩——”
“十二兩?十二兩就買一個姑娘?還不及王府一匹馬貴!”天晴忿忿評論。
花姣要冷靜許多:“這都算高的了,郭碧瑤必定是清倌兒,鴇母既然過十肯給梳攏,買來少說三四兩銀子,這還是看在郭姑娘的好姿色上。要是碰到旱澇饑荒的年景,百姓典兒賣女,連一頓飯都換不了?!?p> 可現(xiàn)在北平一片昌和,也沒聽說什么天災人禍,郭碧瑤好好的怎么會被賣了?還賣這么賤!必定又是那個該死的郭榮,一會兒眼睛沒看住,又來盤算自己堂妹!
臺上郭碧瑤紅著眼眶,一襲黑衣站在當?shù)?,望著下面一片如狼似虎的陌生人,雙手交錯咬著唇不敢動,真恰如帶雨杜鵑,顯得楚楚堪憐。
“二十兩!”
不知是誰動了心,競價已然開始。
“咳咳……三十兩!”這次的聲音蒼老中還帶著一股酒糟味,一聽就是哪個已喝醉了的色老頭。
“一百兩?!?p> 直接加到一百兩?!眾人好奇下應聲回頭,出價的是一個相貌清俊的年輕人。立刻有議論漫漫紛紛——
“乖乖龍地洞~一百兩銀吶!”
“那個是不是……”
“是蘇集商會的沈三吧!”
“他來揚州了?”
“都沒聽說他要來,怎么一來就到了綺香樓?”
“嚯~這還用問么!”
猜測夾雜譏笑,塵屑一樣在場內(nèi)沸沸揚揚。天晴渾不在意。當初她不惜得罪朱棣才救下了郭碧瑤,如今卻見她落到這樣地步。她再不出手,難道眼睜睜看她被人糟蹋嗎?
花姣知她愛管閑事的個性,也不存希望勸止,只默默在心盤算隨身帶的錢夠不夠,接下來的買賣又要留多少資金周轉(zhuǎn)才穩(wěn)妥,還有人競價的話她們最高能出到哪兒……
天晴卻樂觀得多,眼見四周嘩然后又啞然,覺得自己已勝券在握。本來嘛,一百兩銀子都夠買兩三處上好的鋪面、一個不錯的莊子了,要什么女人沒有?誰吃飽了飯沒事和她……
“一百二十兩!”
搶?!
天晴還不及想完就被狠噎了一口,吃驚不小。眾人也和她一樣,紛紛把投向她的目光向新的聲源轉(zhuǎn)去。
“連為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