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僕らが出會えたら(若能與你重逢)
這夜,朱棣輾轉(zhuǎn)反復,不知怎地睡得總不安穩(wěn),翌晨走出房間,迎面卻撞上神清氣爽的徐天晴,笑瞇瞇向他行禮“殿下早安啊”,起身時更是動口不出聲地加了句“姐~夫~”,氣得他舉手就想抽她。奈何今天是游御苑的日子,皇上還指了名要她同去,總不能真的揍她一頓叫她掛彩,只得忍一時風平浪靜。
此時的御苑物華苒苒,苑花爛漫。可謂云蒸霞蔚,美景如畫。一樹樹桃梨合歡亭亭如蓋,或開花或結(jié)果,盛意盎然。尤以苑西一棵龍爪槐最為雄壯美麗,虬枝蒼蒼,翠蓋覆蔭,聽說是當年皇上填燕雀湖造宮城時特意留下的,已有千年之齡。
天晴不得不心嘆,皇宮到底是皇宮,托商會的福,她已去過不少江南富賈家參觀,礙于規(guī)制所限,各處園林雖造得精靈雅致,但比起這堂皇到華麗的滿園花樹來,難免顯得小家子氣了。
眾人邊走邊游,邊賞邊贊,直到在一處新搭的涼蔭遮棚下團團坐開,卻聞一人柔聲道:“這御苑也只有這時風光,和花開四季的云南相比,卻不算什么了?!?p> 天晴聽聲耳熟,再一望去,果然是郭惠妃笑盈盈地看著她,便起來福了?;氐溃骸霸颇匣ㄩ_四季,大家只道是平常事,少人欣賞。比不得這御苑里的花,三季期待,一朝綻放,人人贊嘆,那才不枉花生,開得值當呢!”
“皇嫂說得不錯!一朝盛放,萬人仰觀,總強過花開平常,默默無名?!惫韧鯊穆暩胶偷馈?p> 天晴沒想到隨便一句能引得這位便宜小叔子這么捧場,倒把她說得想是要被萬人仰觀似的,只得又補充:“不過呢,各花有各花的緣法,也未必都能如愿?;虺赡啵螂S水,凡事只要順其自然就好啦?!?p> 郭惠妃原有心事,經(jīng)他二人禪辯般的一解,竟寬懷了幾分?;实埸c點頭,覺得這天晴年紀小小看事通透,平淡無爭,倒很合他的心意。
“皇十七女寶慶公主殿下到——張美人到——”
宮人一聲高唱,席間便又多了兩位來賓。
寶慶小公主天晴昨天是見過的,當時她被奶娘抱來殿中,在惠妃懷里喊了兩三聲“我要媽媽,媽媽在哪兒?”便不見了。此時她由一個年輕美婦攙著手出現(xiàn),像是碰上了什么百年不遇的傷心事,正抽抽搭搭哭泣著。那美婦慌亂地幫她拭著眼淚,一邊輕聲勸慰,一邊怯怯向眾人走來,看神情打扮,應該便是公主的生母張美人了。
張美人生得清雅秀麗,但想來應該并不很受寵,不然昨天的家宴不至于無緣列席。天晴猜測,應是因為皇帝陛下喜愛骨肉相聚的融融場面,昨天寶慶又吵著要媽,所以今天才破例讓她帶著女兒出席,想不到……
“這又是什么事情?”滿園子人本來有說有笑,見寶慶淚眼婆娑,紛紛止住,皇帝自是大不樂意。
“稟陛下……寶慶她、養(yǎng)的小黃鸝不見了,今晨一早,不知誰幫它打開了籠門,待寶慶起來,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她遍尋不見,便一直……一直哭到了現(xiàn)在……”
“黃鸝鳥?很稀罕么?再給她捉一只不就是了!”皇帝皺眉道。
“稟陛下……捉了的,可寶慶一直說小翠的臉上有青點,其它黃鸝沒有,她只要小翠……”
“什么青點紅點,亂七八糟,堂堂公主,為了一只鳥,讓這么多長輩看著你哭,成何體統(tǒng)?不準再哭了!”皇帝粗暴打斷了張美人的解釋,對小公主叱道。
寶慶不過三歲的年紀,如何聽得這種重話,見待她一向慈祥的父皇滿面怒容,聲如洪鐘,一下哭得更厲害了。
這可嚇壞了張美人,生怕再犯了天威,趕忙上去捂住她的嘴:“寶慶乖,不哭不哭了,我們這就回去找小翠好不好?”
皇帝本來興致大好,不想會被這等破事攪合,不勝耐煩,正要叫宮人將這對母女帶下算了,一旁的天晴卻搶先一步,向二人走了過去。
原是她見張美人嚇得戰(zhàn)戰(zhàn)發(fā)抖,公主又哭得實在可憐,粉團般的小臉上淚痕交錯,一副又委屈又害怕的哀傷模樣,心有不忍,便來到公主面前,蹲下腰來,伸出一只左手,張開五指左擺右晃,如同于空氣中作畫。
不知她此舉何意,公主的目光頓時被她的手勢吸引,竟止住了哭啼。
見她如此,天晴抬手自她耳后輕輕一捋,雙指“嗒”地捻出一聲脆響,憑空間,竟兀然生出一朵艷艷紅的扶?;▉?!別說小公主,在場眾人無不驚呆,正猜疑她是如何做到的,天晴卻沒有留給他們太多時間。
她笑著把花別在公主烏云小髻,接而站起身來,后退兩步,如舞蹈般交疊雙臂,旋轉(zhuǎn)手腕……自她的掌心,徐徐飛迭出片片花瓣,越來越多,越來越密。一陣狂風恰起,周遭花樹墜葉落英,紛紛順勢托浮,扶搖而上,宛若緋色長纓,龍卷天際,不多時便遮云蔽日……
眾人怎能不驚詫?悉數(shù)抬頭追看,唯有小公主像是感應到了什么似的,只呆呆凝望著佇立在這漫空花雨風暴中心的天晴……
“Ladies and gentlemen……”
她口中輕念一句,朝著小公主眨了一眼,隨即“啪”地一合手掌。
仿佛一句咒語瞬間喚醒了這一園生機,數(shù)不清的鳥兒如同聽到了指令一般,同時凌空而起,萬囀齊鳴直飛蒼穹……她的衣裙似是被這無數(shù)羽翼掀起的颶風所振動,若白雪翻飛,如云霞翾涌,教人無從分辨這些小鳥究竟是來自林中還是她的衣袂……
正當大家又一次驚呼著望向長空,天晴輕輕吹了聲悠長口哨,一只金羽黛翅、兩腮青斑的小小黃鸝隨之悄然落在了她的手掌。
她無限溫柔地將它遞到了公主面前,小黃鸝便順著她的指尖跳上了公主的肩頭,清亮地啼了一聲。
“小翠都同我說了,今天它是自己打開籠子飛出去的。它知道公主你疼它,但鳥兒是不能一直被囚著的。以后你不必關它,它心里有你,白天再在林中瘋玩,晚上自會回到你身邊的?!?p> 小公主仿若是在夢中聽到這段話的,有些失神向天晴伸出手去。小翠順著胳臂輕巧跳進她的掌心,又回過頭來啾啾叫了兩聲,絲毫沒有要飛走的意思。
寶慶看看站在跟前的天晴,明眸善睞面映桃花,身后攜一片晃晃日光,未隨風息的裙擺微微搖動,如若霓裳羽衣,不禁輕輕叫她——
“天女娘娘……”
天晴沒有料到,微微睜大了眼睛,俯下身來摸了摸她的小腦袋。
“我不是天女娘娘,我是你四哥哥府里頭的徐天晴?!?p> “天晴娘娘!”
寶慶沖口而出,烏圓的瞳珠里晶晶亮亮,寫滿崇拜……天晴一下被她萌翻了,也不再糾正她,笑笑站起身來。
張美人自是感激她變了這么一出奇幻魔法化解局面,輕聲道了句謝。眾人反應過來時,個個滿臉的不可置信,交口稱絕,似乎全不記得小公主之前哭鬧的事了。連原先怫然動怒的皇帝陛下,都驚訝得有些結(jié)巴。
“天、天晴你……這是如何做到的?”
“回稟皇上,這把戲看著華麗,不過是我們那兒的障眼戲法罷了,其實沒什么特別的。”
“這是你們苗部的戲法?”
“是呀!我們苗疆山鄉(xiāng)野地,平日里小孩子之間也沒什么好玩的,就拿這些小把戲互相熱鬧熱鬧了~”
天晴自是不能說,原來跟著教程辛辛苦苦學了這些魔術(shù),是想在爹跟自己慪氣時用來哄他開心的,結(jié)果一直沒機會表演。今天恰逢其機,觀眾這么多,場面這么大,還不炫技更待何時?呼禽喚獸原來就是她的拿手好戲,這下當然要連本帶利顯弄一番了。
此時不消說旁人,就連朱棣也吃了一驚。剛才情境實在如夢似幻,自己多年南來北往,見識不算不廣,但如此表演,還是頭一回看到。
她不過幾個手勢起落,整個花園便若太虛仙境,換了人間。寶慶失神喊她天女,竟無半點可怪。可如然和眾人表現(xiàn)得一樣目瞪口呆,豈不顯得對這丫頭知之甚少,不明就底?便故意呵斥道:“蠻鄉(xiāng)把戲,怎也敢在御前造次!都怪兒臣調(diào)教無方,請父皇恕罪!”說著向皇帝躬身。
皇帝卻依然沉浸在天晴方才所語,聞他一說,才恍過神思,笑了起來:“這有什么可怪罪的?你這女娃倒是奇妙,還有什么法寶?也都使出來,讓朕瞧瞧罷?!?p> “皇上也太抬舉臣女了!臣女一個鄉(xiāng)下丫頭,還能有什么法寶?倘若皇上喜歡這些戲法,臣女隨時演給您看。”天晴邊說邊屈身行禮,雖面上笑得頑皮,卻帶著七分乖巧爛漫?;实坌那橐粫r大好,扭頭見還站在那里的張美人和小女兒寶慶,語氣也和順了許多。
“看寶慶這臉上,還掛著淚痕呢!先把她領回去,休整一番再過來吧?!?p> 張美人應了一聲,牽著小公主施施然退下。那寶慶卻有不舍,捧著小翠,一步三回頭地看向天晴。天晴又沖她一眨眼睛,她便咯咯笑了起來,順從地跟著母親回去了。
“只可惜美景難留,正如這滿園花開,天晴說要再演,可花都落了……再有奇觀,也要等到來年了?!被蒎姖M地落英,慨然嘆道。
“哪就都落了?這滿塘子荷花不是還開得好好的嗎?你怕留不住,那簡單?!被实鄢贿h處的荷花池一指,著劉川道,“去把張翰林請過來?!?p> 天晴一奇,張翰林,是說張之煥嗎?
請他過來做什么?
皇帝金口一開,人很快便到了。
“張卿,人人都贊你丹青了得,這荷塘美景,今日就靠你妙筆一留了?!被噬虾敛豢蜌馓崃艘?。
什么嘛,原來就為這!人家又不是畫師,你另給工錢嗎?天晴在心里小小替張之煥打起抱不平來。
“微臣遵命?!睆堉疅ǖ箲盟臁m人隨即端上案幾紙筆,并朱砂石綠黃赭等各色顏料。只見他潑墨著彩,片刻功夫畫成了一副芰菡圖,展在御前。
“哇~好看好看真好看!我聽人說,夏昶畫一根竹子就值十金,那張翰林畫這滿池塘的荷花,怎樣也要值百金了~還畫得這么快!”天晴第一時間熱烈捧場,吹得張之煥本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十五皇子遼王植也嘖嘖稱贊:“古人有倚馬千言,七步成詩,據(jù)說張翰林十歲時,便有這樣的奇才,觀張翰林畫作,應該是不謬了?!?p> “照實作畫,憑空作詩,哪能一樣?父皇不如出個文題,當場考校一下張翰林了。”十九皇子谷王又笑呵呵在邊上插話。
“當你父皇的臣子是街頭雜耍藝人么?胡鬧。”皇帝話雖如此說,自己心里也起了好奇。
他確實聽說過張之煥神童早慧,三年前甲戌科殿試只考策論政論,論文章錦繡論述扎實,張之煥確有一甲(前三)之資??僧吘巩敃r他才剛過二十歲,況且還有他父親的事,所以只給了個傳臚(第四名)。后來應太孫所請,將他放在翰林院做侍讀,便有些破格疏遇的意思了。
說來這次南北榜之事,自己還問過他的意見,光聽他的應答,便知是個難得的聰明孩子。
至于他詩才如何,傳言真假,皇帝倒從未想起過試一試。
“張卿,你便以此情此景為題,隨意賦詩一首吧!好讓這群粗小子服氣服氣?!?p> 切~還不是把人家當雜耍藝人,還不及你兒子心口合一呢。天晴雖對皇帝嘴上一套手上一套的做法大為不爽,卻也知道這面子張之煥不給是不行的,只能盼他像作畫一樣,才思泉涌,順利過了此關。
“來來來~我這就開始走了啊,一步——”谷王說著便邁起了步子。
“佳期催發(fā)樂心濃,
人影交梳陂畔東……
滿旋羅帛連新碧,
坐展綾紗映嬌紅?!?p> 張之煥一步一句,谷王堪堪四步,竟已將詩作完。
“張翰林,我真是服你啦!”
“四步成詩,張大人才絕曹子建?。 ?p> “神童果非浪得虛名!”
“好!好!”皇帝拍掌大笑,“這菡菡荷花,張卿以群舞姬伶作比,怡紅快綠,恰如其分。”
“昨夜幸得陛下賜宴,微臣見這朵朵芰荷隨風擺曳,恰似當時舞樂翩翩,就此獻拙了?!?p> “不光是如此,文耀巧思,還藏了個頭呢。這‘佳人滿坐’,佳人何指呢?”太孫問道。
張之煥侃侃而答:“陛下命微臣以情景為題。其實御苑中不單光色怡人,陛下眾位兒孫濟濟一堂,更是難得的好景致。所謂龍子鳳孫,群英薈萃,澧蘭沅芷,氣宇非凡,比起濯漣清荷,有過之而無不及;于陛下,自是家人,于天下,則盡皆佳賢。微臣有感而作,破題不切,貽笑御前了?!毖援?,又向眾人一禮。
所有人聞言都點頭大贊,朱棣自然也不例外,心中卻嗤之——做首酸詩還能整出這么多名堂,這溜須拍馬的功夫,簡直男版徐天晴了!
“張卿繪作俱佳,著實叫人歡喜?;蒎剑绾??服氣了么?到時讓張卿把花雨也畫下來,你便不必感嘆美景難留,可以時時賞玩了?!?p> 郭惠妃笑道:“那也要等到來年了啊。陛下可要記得,明年此時,務必再請?zhí)烨鐏砩⒒ǎ垙埡擦謥碜鳟?。?p> “不光明年,皇上后年也要叫我,大后年也要叫我,年年復年年,讓張翰林作成一幅大明千秋萬載花雨圖,那該有多美?。恳欢ê每吹貌坏昧藒”天晴又亮著嗓子插話。
眾人聞言,無不喝彩大笑。連皇帝都哈哈不停,連連點頭。
花雨幾秋幾載不要緊,大明千秋萬載他愛聽?。∵@個小天晴,每次只要開口,說話總是讓人這么喜歡~
皇帝越瞧她越順眼,恰見劉川要將圖畫收起,抬了抬手道:“天晴說此畫值百金,朕可不能占張卿這個便宜。俗話說棋逢對手琴遇知音,既然天晴喜歡,那就給她好啦?!?p> 所有人都未料到。
拿皇上(以及太孫)近臣的畫作賜給親王的侍妾,這是什么操作?
“呃……”張之煥正尷尬,天晴忽然擺手大喊起來:“不行不行~不行啊皇上!”
皇帝一愣。這不能怪他——他多少年沒聽過這兩個字了,會跟他說“不行”的人早都死光了,一時還不太適應。
“怎么……不行?”
“我可沒有一百金的私房錢,買不起啊!”天晴急道。
“哈哈哈哈哈哈——”眾人都沒想到她會給出這個理由,紛紛笑倒。
“嗬!看你這小氣的,區(qū)區(qū)一百金,朕叫老四給你就是!”皇帝大樂。
“那也不行啊。本來說好了,這荷花是替惠妃娘娘畫的嘛!那就該是娘娘的~我剛到中原時,殿下就教導過規(guī)矩的,不能被都內(nèi)繁華迷了眼睛,無主的東西不妨拿,有主的東西可不能碰。要是我一時貪心收了,回去定要被殿下掃地出門啦!”
皇帝看了朱棣一眼,目光大是欣然。
“好吧~那這幅就給惠妃,讓張卿再給你畫一張便是。”
“啥?那還是要臣女出一百金??!皇上為了給張翰林少發(fā)點俸祿,就跟臣女強買強賣了?這可不成!”天晴急得要跺腳,半嬌半嗔臉蛋通紅,更逗得皇帝樂不可支。
“好啦!傻丫頭,不逗你玩了。那個,突然把張卿叫了來,沒耽誤你公務吧?”皇帝笑容可掬地轉(zhuǎn)頭向張之煥。
張之煥深明圣意,微笑應道:“昨日聽取陛下和太孫殿下灼見,新律尚需一番修繕,臣這便告退了。待復稿理畢,再向陛下請旨?!?p> “好,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