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五章 江山多旖旎 比不得你
“……”
東宮春和殿偏殿里,馬心蕙正憑窗做著繡活。如今她已經(jīng)是朱允炆的太孫妃,然而在自己的心里,朦朦朧朧竟有一半是不相信。她要學的規(guī)矩太多了,迷迷瞪瞪一直照做,卻如同浮在夢中,只有像在老家鳳陽那樣,做些熟悉的手作女紅時,她才能心內(nèi)安然。
“小、娘娘,歇一歇吧,仔細熬壞了眼睛?!痹缦鹊男⊙诀邿熖}已是她貼身的宮婢,笨嘴笨舌總改不了先前的稱呼。
“不妨的,很快就好了?!?p> 煙蘿捧起一只她已做完的棉絨足衣,摸著其上精美細致的如意卷草繡紋,嘖嘖贊嘆幾句,又道:“其實殿下外穿的冠服、貼身的衣物都有尚服、尚功局打點,娘娘不費這心思,也不打緊的?!?p> “這是做妻子的本分,哪里算費心思……”馬心蕙漫漫應了一聲,卻不禁恍惚起來。
是啊,她已經(jīng)為人妻了,她的丈夫是皇太孫殿下。試問這世上,哪還有比她更幸運、更富貴的女子?可為什么她、為什么自己總無法高興?
爹、娘……所有人都那么歡喜、那么高興,她也同他們一起,故作歡欣地笑,但心里最深最深的地方,如同缺了一塊。她不敢觸摸,就縮回了手,隱隱有種預感,那里永遠都填不上了……
“呀——”煙蘿驚呼一聲,原是馬心蕙刺傷了自己的手指,一粒滾圓的血珠霎時滑落,她卻渾然未覺。
“浪費了這上好的白絨……不知洗不洗的掉了?!彼龂@了一聲。
“快放下,別繡了?!泵髅骷埠舻浇跤柍?,音色卻那樣溫柔。
“殿下回來了?!瘪R心蕙立刻起身,向他行了萬福禮。舉手齊心,屈膝低首,這也是她新學不久的章程之一。
“好了,你何必親自做這些?”朱允炆輕輕將她的纖指拉過,護在自己掌中。馬心蕙臉一紅,不能推也不能躲,只好任他擺布。
她的手柔軟微涼,朱允炆看著她嬌妍如海棠花般的臉色,心中霎時泛起無限柔情。
他至今還記得和她的相遇。
兩年前,他和皇爺爺回中都祭祖。皇覺寺里外層層護衛(wèi),把守得鐵桶一般。
祭祖前要沐浴齋戒三天,和祖父用齋飯時,祖父胃口不濟,他盡顧著服侍,自己只扒拉了兩口給夾在碟中的飯菜。待到祖父午憩,他深覺機不可失,也顧不上休息,扮作個小沙彌,讓隨侍內(nèi)監(jiān)幫忙掩護,出門又偷換了寄宿寺中、此時早被清退出場的書生衣裳,這才大大方方上了街,外出游逛起來。
朱允炆到底是個少年郎,平日里再穩(wěn)重端持,都是身份所限,這回私見完該見的人,交代已畢,玩心忽而大起,想著不如趁機微服私訪一番,過一時半刻便回去,居然好巧不巧地碰上場急雨。
“他娘的不長眼的狗東西,敢擋軍爺?shù)牡溃瑳]見到軍爺?shù)难泼?!要不是趕著辦個急差,非打斷了你的狗腿!”
那鳳左衛(wèi)的校尉馬鞭一揮,朱允炆被掀倒在了坑洼里,一身的泥水。校尉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迷了路,還弄得滿身骯臟,眼下肯定所有的人都在找他,待他回去更是一場風波,這可如何是好?踉蹌躲到沿街一間廢屋下,殘舊的滴水檐遢遢漏著雨,時不時敲在他頭上臉上,朱允炆只覺得心里一團亂麻。
“怎么突然下起這么大的雨!還碰上皇帝老爺今天來封了山,哎早知道,不該叫車子停那么遠的,害得小姐上香沒上成,白跑一趟。菩薩真太不幫忙啦!”
這時,一高一矮兩個妙齡女子走了過來。朱允炆一慌,本能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狼狽樣子,便在前院一破水缸后面躲了起來。好在這里兩廂卷棚頂前檐正疊了個角,恰能避雨。
“不得胡說!一直由著你性子,如今愈大愈沒規(guī)矩了?!备咛羯倥丝叹驼驹谥煸蕿蓜傉具^的地方,斥了一句,又合掌低頭念了聲佛。
小丫鬟比她低半個頭,吐吐舌頭,叫了聲“小姐你往里站站這兒漏雨”,踮著腳幫她摘下了帷帽擦面。先前風大雨急,兩人又走不快,饒是打著傘,少女臉上還是濺到了點點水珠,襯得雙唇如殷,蓮面生春。一彎額發(fā)俏然落在她的側(cè)顏,她抬起皓玉般的手腕隨意一掀,優(yōu)美恰似芙蓉出水,把朱允炆直接看得呆了。
他不知覺一個前傾,壓在面前破缸蓋上的碎磚隨之落地,發(fā)出的聲響不輕不重,卻驚著了那位姑娘。
她顯然未料到還有外人,低低“呀”了一聲,小丫鬟忙幫她將帷帽帶回。
朱允炆急急站起想要道歉,哪知肚子恰恰“咕——”地叫了,他趕緊捂住,窘得滿面漲紅,不知所措。
丫鬟忍不住,已呵呵地笑出了聲,身旁的小姐卻默默從食盒里拿出一個饅頭,交在她手中。小丫頭仰著臉,沿著檐邊走到朱允炆跟前,笑瞇瞇將饅頭遞給了他:“我家小姐心最好,這個原是要拿去寺里布施的,送你吃吧。”
那就是把他當乞丐了?朱允炆訥訥接過,捧在手里,耳中忽聽那小姐道:“煙蘿,雨小些了,我們快走吧。”煙蘿應了一聲,撐開描花油紙傘為她遮頭,回頭想找另一柄剛放在門邊的凈面?zhèn)?,正要挽臂取過,卻被小姐素手輕輕一拉。
朱允炆幡然領悟,她是想留給他遮雨的。
自出生以來,多少人對他呵護備至,予取予求,無非是因為他尊貴已極的身份;這姑娘顯然并不知道他是誰,他今天這副打扮,這種情狀,更看不出絲毫富貴榮顯,不過一介窮書生罷了。對于一個潦倒的陌生人,她依然能這樣溫情關懷,為他作想……一時間,朱允炆心中滿滿澎湃。
“小姐留步,未請教……”他原想問她芳名,肚中轉(zhuǎn)了一轉(zhuǎn),未免唐突無禮,立刻改口,“未請教尊府所在,此傘如何相還?”
“不必還了,公子留著便好。”
“不行!定要還的?!彼麍猿帧?p> 少女微微側(cè)轉(zhuǎn)身子,面帷輕動?!澳枪拥饶娜涨绾茫唤o皇覺寺中的知客僧即可。來月初一,奴會自取。告辭?!?p> ……
當月二十八,朱允炆突然向祖父提出,是否在中都再逗留幾日。
“怎么?你還有未競之事?”皇帝問。
朱允炆心內(nèi)躊躇。他是來祭祖,不是來結(jié)識年輕姑娘的。私自出寺的事到底沒有包住,但祖父只呵斥了幾句他冒失草率,并未真的懲罰,那頓他盡心服侍的素齋當然是原因之一,估計也有贊許他體系民情的意思??扇绻屪娓钢浪€有一段綺麗奇遇,對他的器重與疼愛,勢必卻都要大打折扣了。
“孫兒想著,中都每逢夏季常有洪澇之患,來月正是汛期,要是留到那時查勘一番,興許能變?yōu)臑槿?,蓄水引流,助力屯田。那中都再建又可從新計議了?!敝煸蕿傻馈?p> “嗯……中都雖是帝鄉(xiāng),非龍脈首。祖父活到了這把年紀,才看清當中道理——便是貴為帝王,也不可能逆天而為,隨心所欲。允炆你記著,應天順人,方是常道。”
朱允炆低了低頭,乖巧受教,眉眼中卻有些隱隱不甘。
見他模樣,皇帝又軟了軟聲音:“你有這份心,祖宗也當高興??芍卸妓倘灰o,做來卻實不容易,況且其他人也能做得。你的精力不該都用在這些事上。大明疆輿廣袤,朝中政務繁累,你身為儲君,可不容脫開手這許久。”
想著再也見不到那位觀音般的美貌姑娘,朱允炆難免沮喪,但皇爺爺?shù)男囊?,自是萬萬違抗不得,立刻斂容道:“是,孫兒輕率了?!?p> 就在他們起駕回京的隔天,那個當街辱罵他的鳳左衛(wèi)校尉,因被人狀告欺霸良民,遭撤職法辦,最后給關進大牢,亂棍打死了。
朱允炆將馬心蕙的手握在懷中,柔聲問:“蕙娘,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妾身怎么會忘記?那日在柔儀殿上,殿下就坐在皇上身旁,妾身和其他三十一位秀女站在堂中,是末排的最左。還好前面的姑娘長得高,妾身還能躲在她背后偷偷瞧,不然,都不敢抬頭好好看殿下一眼……”馬心蕙刻意歡然語調(diào),滔滔說著說著,自己都有了疑惑,為什么她站在最后,殿下還能看到她?她連話都沒被問過一句,怎么當天陳尚宮和幾位公公就持節(jié)到了壽昌宮,說她馬氏已為太孫妃選,要行納采問名禮呢……
朱允炆苦笑一聲,心中輕嘆,果然,她是全忘了的。
“殿下,皇上來宣,燕王殿下他們已經(jīng)到了。”
“嗯……孤知道了。”朱允炆的目光冷了一冷,或許是馬心蕙的錯覺,仿佛那一瞬他變成了另一個人,然而下一瞬間,他就又變了回去。
“你也去見見那位小王嬸吧!她這時應該面過了圣,正和惠妃娘娘她們在一起呢。是不是劉川?”
“稟殿下,徐娘娘確實在萬安宮,正和郭惠妃娘娘、慶陽公主她們一道。”
“嗯……去吧,這也是你做侄媳婦的禮數(shù)?!敝煸蕿傻哪抗馊岷偷卦谄拮幽橆a點了點,附耳輕聲道,“這個徐娘娘雖不是什么正經(jīng)王妃,卻深得皇爺爺喜愛,你同她交好,不會吃虧的?!?p> 馬心蕙點頭應下,便帶著煙蘿和另一個宮婢前去向惠妃問安。
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聞里面笑聲浪一樣傳來。馬心蕙心道,據(jù)說那位娘娘出身云南山鄉(xiāng),作風爽朗,看來是真的。
待通傳之后,郭惠妃攜手將她迎入,馬心蕙這才看清了半坐在羅漢床上的徐氏——瓜子臉蛋,柳眉杏眼,言笑之間仿佛周身都發(fā)著光。
只見她笑盈盈下得床來,雙手拘前,欠身朝她福了一福:“太孫妃殿下安泰?!碧ь^細細看她,又贊:“惠妃娘娘說殿下是個大美人,讓太孫殿下一見就傾了心,果然不是虛言!換我是男子,別說傾心了,連魂魄都要被奪去啦~”
“你這孩子又渾說什么,這哪是夸好好賢妻良婦的話?整天勾魂奪魄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娶妻娶賢,尤其對將來會母儀天下的太孫妃來說,容貌美麗并不重要,持家有道、養(yǎng)兒育女、管教妃妾才是能耐。慶陽公主所說,也是所有長輩心之共識。
天晴對此并不以為然,面上仍諂媚地靠了上去:“太孫殿下當然比我有定力,心傾一傾就歸了正,不然,也成不了太孫殿下呀!公主姐姐的兒子、不也娶了個美麗淑女,照樣穩(wěn)重又出息,哪里就不過日子了?”
這話正說到慶陽心坎里,她對兒子兒媳都滿意,兒女又都在膝下承歡,比起思子情切的惠妃來,一向快樂知足,不禁點著天晴額頭笑道:“似你這樣沒定力、把不住的,還好老天沒讓你做男子了!”
“讓我做我也不要做呀~做了男子便進不了后宮,見不著各位娘娘,誰來陪我抹骨牌打馬吊?”
“你這小賭鬼呀!”“又犯牌癮了么?”一片哄笑中,惠妃拖住她的手,向太孫妃介紹:“蕙娘,這是你四叔府里的天晴,出身云南苗部,原是名醫(yī)女。”
“天晴……徐天晴……”馬心蕙突然記起了什么,發(fā)狠般盯住了她的臉,似要用目光將它熔穿。天晴一怔,面上笑笑,心中已是悔得不迭叫苦:“真應該隨便再編一個名字,花紅柳綠什么不行?怎么就這么蠢呢你!這位馬小姐該不會還在記恨沈智吧?應該不會哦……”
眾人繼續(xù)聊笑,馬心蕙心亂紛紛,想再仔細看一看天晴,卻又怕再看她,其間還要應付各位長輩的詢話。正坐立難安之際,宮人來宣旨,華蓋殿席位已備,皇上請各位娘娘赴宴。
馬心蕙隨著惠妃走出萬安宮,懵懵怔怔中腳步一抬,竟沒能跨過高檻。宮婢在她身后攙扶不及,眼見她就要摔倒,天晴不及多想,快前一步攔手將她挽住。馬心蕙腳步未穩(wěn),半跌半偎在她的懷里,順勢向她轉(zhuǎn)過頭去。四目相對之間,只聽得一句——
“殿下小心,沒受傷吧?”
馬心蕙全身如被雷電一擊,幾乎是像碰見鬼似的掙開了天晴,釘在她臉上的目光卻依舊牢牢,口中不住喃喃:“不、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是……你是……不會、不會的……”
“天晴、蕙娘,怎么了呀?”慶陽關切問道。
“怕是太孫妃殿下撞得疼了。我手粗,力道重了些,捏痛殿下了吧?”天晴只能含混其詞,趁機輕晃了晃馬心蕙胳臂。
“嗯……嗯……不妨事,多虧徐娘娘扶了一把,不然可跌得狼狽了。心蕙總是莽莽撞撞,還有很多要學的,須得賴幾位娘娘和姑母多提點。”
惠妃點點頭,囑咐左右好好照顧著太孫妃,又把天晴摟到自己身邊,輕聲道:“蕙娘從一進來就神不守舍的,怕是已經(jīng)知道了待會兒的事。你性子爽朗,到時多開解她些。”
天晴樂得借驢下坡:“我省得。只是太孫妃殿下新婚燕爾,遇上這樣事情,難免有些難受的……”
惠妃輕慨一聲,她也是女人,又如何不明白?之前試探了一番天晴,像她這樣心大的,才是萬中無一、可遇不可求了。
“蕙娘她,若有你一半,也能過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