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下一刻 又將飛向哪里(二)
“徐娘娘,殿下得知娘娘回來了,要娘娘即刻過去呢?!边@廂天晴剛剛見了王香月,凳子還沒坐熱,黃儼就急匆匆過來傳話。
“哦~好?!碧烨缧闹邪@一聲來得好快,臉上仍笑瞇瞇的,“殿下現(xiàn)在哪里?存心殿?還是南書房?”
“在西廷的兵器房那邊,先前正帶著三公子練功呢?!秉S儼也笑瞇瞇的,壓根兒沒意識到自己說出的話有多恐怖。
天晴點點頭,心中計較,他再氣再瘋,總不能當著自己小兒子面殺人吧?要真的變起態(tài)來,不聽招呼,也只能房里隨便挑一樣兵器招架了……跟著黃儼便往西廷而去。
豈知到了門前,才發(fā)現(xiàn)朱高燧早就給打發(fā)走了,房中只剩了朱棣一人。他正站在一排架子前,逐一抽起當中刀槍,端詳玩摩,再插回架中,似在揀選。天晴暗叫不好,這么清場,是真的要滅口啊。
這是在挑哪一柄戳死她更合適么?
“那些人都安頓好了?”聽到她的腳步聲,朱棣頭也不回。
果然,為宣府行打的草稿全沒用武之地。
“什么?殿下說哪些人?。俊碧烨鐔柕勉露?,視線卻飛速移掠,估算以自己站的位置最快能拿到手最有戰(zhàn)斗力的兵刃是哪件,若他突然發(fā)動,不至于坐以待斃。
“你還想跟我裝傻么?!?p> “哎……”見朱棣轉(zhuǎn)身看向了她,天晴立刻垂下眼睫,大搖其頭,一臉委屈,“聽說前兩天白蓮教劫法場,當中有個妖人也能通鳥語,一下子叫來了一大群,把三衛(wèi)士啄得是落花流水亂七八糟——我就知道,殿下定要把這筆賬記到我頭上了?!?p> “哦?是我錯怪你了?”朱棣冷笑,“那指使白蓮教徒在換防時喬裝官軍,假扮張玉放他們出城去‘追索妖黨’的,也必不是你了?”
“啥?到底是誰有那個潑天狗膽?冤枉啊!我剛剛才回來的……用的路引是殿下給備好的,一個時辰前在和義門記的牒,如假包換,哪里分得出身來救什么白蓮妖黨?殿下不信的話,去跟城門衛(wèi)對一對便知道了!”
朱棣不耐與她蠻纏,揚手一揮,扔出一截斷了的紅纓槍頭,“咚”地釘在磚面。
“認不認得這是什么?!?p> 天晴做出一個狐疑迷惑的表情,看看那個槍頭,又看看他。
她不是裝傻,是真把他當傻子?。?p> 朱棣忍無可忍,當即反手拔出槍頭,朝她直刺而來。天晴早就預料他會動作,根本沒想到他是想誘她手刀當劍,使出當時馬上那招“救趙揮金錘”切他手腕,心頭頓時三丈火——虧我還對你保留了幾分幻想!我自問待你們個個不薄,好心好意,盡心盡力,怎么最后你們?nèi)及盐耶敵?,動不動就要殺我?下意識一個反身避過,右足踢出右首壁上一柄寶劍,持在手中。劍鋒如疾風電閃,落在離他鼻尖堪堪半寸之處。
槍頭一尺,寶劍三尺,雖與朱棣成相逼之勢,但一寸長一寸強,高下立現(xiàn)。
“哼。”朱棣意興索然地丟了槍頭,“把劍拿開,有屁快放!”他不認為她會傷他,但究其半生,自己還從沒被人拿劍這么指過,何況是她,叫他如何不光火。
“那我這臭屁,只能委屈殿下聞一聞了。”天晴雙關(guān)說得俏皮,語調(diào)卻是平板如肅,“有件事,殿下須得明白——如果我當真想與殿下為敵,你早不能站這里了?!?p> 這話他曾對她說過,如今她原句奉還,狂妄已極。朱棣不怒反笑。
“有種,你不妨試試看!”
天晴劍尖微顫,緩緩放了下來,反背肩后:“我沒種……要你的命,你定要我身邊所有人陪葬,這件事,早在你我從盧家村回來時,你就安排好了。他們能否平安,全取決于我,能否對你忠心?!?p> 朱棣冷哼一聲:“你總算還不蠢。”
“殿下也是聰明人,一定很清楚——”天晴望著他的眼睛道,“我從來沒想過害你?!?p> 他當然清楚,不止是他,她從來沒想害任何人。
天晴接著道:“我蟄伏白蓮教,全是為了燕王府的緣故。白蓮教目前與殿下并非敵對,這點殿下也心知肚明。要是他們被一鍋端起,安枕無憂的只有皇太孫而已。殿下為他人做嫁衣,如何能甘心?”
養(yǎng)匪自重的道理,他當然懂,當初還是他拿來教訓的她。白蓮教同北元一樣,本來就不是他最大的敵人,如今局面,他當然不必趕盡殺絕。
“我要是真想將你們一鍋端起,何必大張旗鼓去何足言的苦主家搜檢?難道真蠢到以為,你們會躲在那里?”朱棣道。
經(jīng)他一點撥,天晴恍然頓悟——他是做給朝廷看的。
他要昭告天下——來劫法場卻僥幸逃脫的正是大盜何足言,何足言既是白蓮教人,眾所周知向來同他作對,那朱棣自然又洗脫了“包庇妖黨”的嫌疑。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天晴不禁感慨自己太不聰明,連她都懂的道理,“老奸巨猾”如朱棣,怎么可能不明白?既然他沒真準備鏟除白蓮教……
“我可以放過白蓮教其他人,但——你得拿妖僧彭瑩玉的首級來換?!焙翢o征兆地,朱棣忽然道。這次他一番布置,就是為了拿下彭瑩玉一人,好向皇上邀功,為日后換取籌碼??蓞s被徐天晴攪壞了局面,事敗垂成。
天晴登時一凜,斬截道:“不行!彭瑩玉眼下還不能死。他是圣教大護法,教中上下都以他的號令為尊,只要說服他一人,白蓮教都可為殿下所用!但他一死,三壇十一堂必成散沙,如果他們各自成軍,到時按下葫蘆起了瓢,那就難以收場了!”
“呵呵呵——‘圣教’三壇十一堂,看來你熟得很??!怪不得,當初我說句解甲歸田你那么驚慌,原是為了要靠我保住他們。本以為你就是棵墻頭草迎風倒,這次竟能全心全意,為那幫反賊作想,真好生讓人感動?。 敝扉χS笑。
天晴聽得刺耳,脫口回道:“有飯吃有衣穿有活干,誰會放著好日子不過當反賊?就算尊貴如殿下,只要能抬頭挺胸活下去,也不會想要造反的吧!”
“臭丫頭!你——”
視線相接,她眼中的光芒如長出了鋒銳,咄咄朝他逼來,朱棣胸中頓時一震。
他何必一次次姑息她?
如若發(fā)現(xiàn)她在書房偷聽的那一回,他就快刀斬亂麻,將她殺了,也不會弄到今時田地。
可——他真殺得了她嗎?她長著那樣一雙眼睛,明亮一如他夢中的輝月晨星……
但假使那天她不曾施救,他又怎會時時夢到她?假使當日他不在云南,未曾見過果爾娜伊朵,那她也不會這樣平白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將永遠被當成一個不痛不癢的夢境,無損于他分毫。
她會繼續(xù)走她的天涯,直到一日,在某個不知名的小村小鎮(zhèn)安家落戶,嫁人生子。
他則繼續(xù)做他的王爺,籌謀布局,一心一意,宏圖他的大業(yè)江山。
可偏偏,所有的如果都只是如果。他最終還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進命運所設(shè)的圈套里。
逃脫不及,避無可避。
所以,他只能束手就擒么?
朱棣閉上眼,深深吐納一息。
“……俗話說得好,雙拳難敵四手。倘若做弟弟的有幸先找到,那時必要顧念四哥的恩義,分一半與四哥的。”朱橞說過的話歷歷響徹。
“剛剛十九弟你還說,一旦找到寶藏,定是要呈交御庫的,怎么這么快就忘了?”朱棣輕笑,答得不以為意。
“哎——父皇的御庫當然必然要交,可朱允炆他……他如何看待諸藩,四哥莫非不知道么?要讓他解了北元這禍禳,寶藏又再收歸己有,此后北塞還有你我立足之地嗎?四哥,弟弟可不是光光為我、為你,切切是在為所有兄弟們作想啊!”
為他作想?這世上會為他作想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
朱棣睜開了眼,神情寡淡,無從拼湊情緒。
“在懷來救你的人,就是那幫白蓮教吧。”
?。。?p> 天晴始料未及,還沒厘清頭緒,他已接著說下去。
“你拿寶藏當借口,實則是要去找蘇集商會的陸競,結(jié)果人找到了,卻被十九的手下抓住,逼問鐵木真秘寶的下落。這時你那群白蓮教的‘弟兄’接信趕到,把你們都救了出來。
“朱能自從給抓住起就昏睡著,醒來時你們早已撤出了山寨。你騙他說,是宣府三衛(wèi)替你解了圍,將兩個山賊頭目處死了;又騙十九說,是燕王府的人馬救你出寨。你處心積慮,就是為要藏起白蓮教那群人,對不對?”
天晴心中大亂。朱能對朱棣知無不言很正常,可他確實一直“昏迷不醒”,對陸競在寨中的事更加一無所知;事關(guān)花姣的安危,穆華伊也不可能會泄密。
究竟是誰告訴他的?!
朱橞……?!
她知道幾王原本相約四五月在邊境演兵,后因出了晉王的事,又要同去山西吊唁,但朱棣這次顯然并未在外久留;兩人明明都打著鐵木真寶藏的主意,為什么朱橞要主動找上他,還不打自招……
對,寶藏!
正因為朱橞在她這里毫無斬獲,又認定她一回到北平必定據(jù)實稟告,所以才另謀出路,要打朱棣個措手不及,威脅他交出印文!可他們各懷鬼胎半斤八兩,朱棣有什么可被威脅的?難道是她在宣府留下了什么把柄……天晴迅速動念思索,不過兩三秒,一陣氣血直沖天頂。
嚴霏輕!
她假惺惺暗示自己壓根沒提過“徐天晴與藍玉案有涉”,實則早就告訴了朱橞;他再利用各地眼線多方查探,沒準已發(fā)現(xiàn)她根本不是什么“苗部圣女”果爾娜伊朵;在京師時,她還特意去過開平王府附近……朱橞跟朱權(quán)不一樣,有曉得她底細的嚴霏輕出謀劃策,若真想深究,最壞情況下,爹的身份可能都已暴露!
不!不用這么悲觀。就算嚴霏輕機警過人,連爹到底是誰都猜到,朱橞也沒有證據(jù),可……光“勾結(jié)藍黨余孽”這一項,已足夠他拿來當做籌碼交換寶藏了!而朱棣,又豈是甘心受脅之輩?必定會把所有隱患一一滅除。雖說盧家村有天機八卦陣在,外人不可能進得去,但對他……
根本無效!
剎那間,天晴心頭悚然,虛汗直下,抓住他衣袖就問——
“你把我爹他們都怎么樣了?!”
此刻,她的目光化如兩柄長劍,自一片波譎滄瀾中直刺進他的心魂。
果然如此。
那日朱橞拿徐天晴“藍黨余孽”的身份要挾,逼他拿三印印文來換,他才知道原來她已籌謀至此——她從來沒把賭注單押在自己身上,否則她已拿到三印的事,旁人如何得知?至于她另外的主子,雖不是朱橞,但必也與朱橞有關(guān),所以才讓他窺出了端倪。
原以為她當日說“大不了換個東家繼續(xù)尋寶”只是氣話,卻竟然!
朱棣登時痛怒難平。這個臭丫頭!果然沒半刻心是向著自己的,滿腦子只想要寶藏而已!
呵,是啊……如今沒有了張之煥,她最看重的,就是那些財寶了。她要用它們來籌謀余生,至于他會怎樣,她才不在乎。他就是死了,她也不會傷心……
她對他,就和對那些天上飛地上跑的鳥獸一樣,除了幾分不咸不淡的惻隱同情,別無其他。不,他還比不上它們,畢竟在她眼里,他連禽獸都不如,為了一己私欲,可以殺人如麻,包括她的至親家人在內(nèi)……
朱棣猛一下掙開了她,沉聲道:“現(xiàn)在還未怎樣。如果你再心口不一,不盡不實,卻難說了?!?p> 聽他語調(diào)鏘然,知他所言確實,天晴急跳的心波終于漸漸平靜下來。沒錯,她太驚慌了,只要稍微想想就能知道,不管朱橞如何威脅的他,他勢必都已經(jīng)想辦法化解了,所以才有閑情余力在這里和她清算,就像上次貢女金匣時一樣……
眼下還有一顆羽印尚未找到,朱棣不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將她逼絕。爹他們眼下性命總是無虞,應該還什么都不知道,在盧家村恬恬淡淡天復一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想到這里,天晴整頓精神,低頭賠罪:“并非屬下有意不盡不實,蒙蔽殿下……但現(xiàn)在形勢詭變,谷王到底知道多少,屬下也不清楚。本來準備理出頭緒,最好拿到了最后一顆羽印,再向殿下稟告詳細的……”
“你還要撒謊!”朱棣怫然而怒,直接一斥斷她話口,震得天晴不由驚抬雙眼,“不清楚?白蓮教你不清楚,十九覬覦秘寶,你也不清楚?所有的事,但凡我不追問,你全都不清楚!只會避重就輕,諸多搪塞,害我處處被動,受制于人!這就是你口口聲聲所謂的忠心么?!是否看我身首異處、滿門抄斬,你才開心了?徐天晴!!”
話一出口,朱棣自己心中也是一緊。
他當然知道,她不會這么想,這王府里的所有人她都關(guān)心都在意,絕不會傷害熾兒、煦兒、瑛兒、月娘,甚至黃儼、馬三?!皇撬麩o法容忍,她唯獨永遠把他放在最輕末無謂的位置,滿口諛詞如潮,可除了哄騙就是敷衍。為此,他不得不動用最嚴重的指責。然而即便如此,被戳痛的也只有他而已。
他的積郁、不甘、痛苦,全都愈演愈烈,無法釋然……
但,她又能怎么說呢?
她不能告訴他,你是天選之人,命中注定你將如愿以償成為皇帝。不管有沒有秘寶,有沒有我,可能都無礙你的至尊之路。
他已經(jīng)如此幸運,還需要她說什么、做什么呢?需要她的,只有像白蓮教那樣命若浮芥、運途未知的普通人們。
朱橞誠然可惡可恨,但他畢竟是惠妃最疼愛的小兒子,無論如何,她不希望一直善待于她的惠妃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更不希望因為她一句不慎之言,讓他心生仇怨,舉起屠刀揮向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弟弟……
看她開口欲辯,眼中潾潾萬千深似滄海,朱棣的腔膛內(nèi)頓時卷起一陣洪濤。
他第一次覺得,她終于愿意對他說實話了!她身世的秘密,她長遠的考慮,甚至她那段游蕩在外不為人知的奇遇……她都會告訴他!
只要她能敞開心扉,他也會向她坦白——我諒解你的所有為難;過去種種,我都不追究。有任何我能為你做的,說出來,赴湯蹈火,我將在所不惜!
但凡你在我身邊一日,我都會盡我所能,照顧你保護你!如果你真稀罕什么江山寶藏,拼死我也會替你奪下來;如果你只想自由自在無憂無慮,讓我陪你四海為家,也沒什么不可以。只要你能夠開心快樂,乘桴浮海,我都甘之如飴。
而他等了久久,她的舌結(jié)卻始終無法解開。末了,如要間斷一屏之隔,天晴后退半步,斂衽垂目,輕輕道:“……屬下曾立誓對殿下忠誠,與燕王府禍福相依,榮辱與共,這絕不是虛言。只是屬下做事輕率,思慮不周,致使屢屢差錯,誤觸殿下逆鱗,以后一定不會了。還請殿下大人大量,再宥諒屬下一次!”說著深深一拜。
熔巖滾燙的心內(nèi)炎波,頃刻一霎,冰封千里。
他怎會這么傻呢?怎會產(chǎn)生那樣的錯覺?以為她真會對他卸下所有防備?
“歷此種種,你的誓言、忠誠,還剩下多少分量,你自己不清楚么……”轉(zhuǎn)身間,這句話似從他襟前落下。朱棣無心譏諷她,可他已不知道該怎樣作答。隱隱地,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再面對她。
“今日局面,都是屬下咎由自取,無顏再做詭辯……等屬下找齊四印呈與殿下,殿下再信我不遲?!碧烨缭缰獣沁@樣結(jié)果,此刻心口平靜如一。他實話實說,反而有望放她一馬,于她已是最完滿收場,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朱棣抬頭而望,此時天光未盡,暮靄沉沉長天闊遠,孤鴻徘徊似意歸飛。
“找齊四印,拿到寶藏,你我便兩不相欠……”他顳颥喃語,天晴聽不清切。正想上前,他卻如要掙脫什么般,一拂袍袖,大步走了出去。